四月,上海进入梅雨季前最后的清爽时光。彭佳禾坐在浦东实验中学高三(七)班的教室里,盯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
讲台上,数学老师正在讲解圆锥曲线的压轴题,声音平稳而单调。彭佳禾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眼皮越来越重。昨晚她复习到凌晨两点,今天早上六点就起床背英语单词。
“彭佳禾。”
她猛地惊醒,抬头看见数学老师站在她桌边,表情严肃。
“这道题,你上来做。”
彭佳禾站起身,腿有些软。她走到黑板前,看着那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大脑一片空白。教室里很安静,她能感觉到身后同学们的目光——有同情,有嘲讽,有漠不关心。
“不会就下去,别耽误时间。”数学老师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彭佳禾咬着嘴唇,拿起粉笔。她的手在抖,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她试着回忆昨晚复习的内容,但那些公式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溜走。
“行了。”数学老师打断她,“回去坐下。彭佳禾,我知道你在艺术上有天赋,但高考考的是文化课。以你现在的成绩,别说一本,二本都危险。”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嗤笑声。彭佳禾低着头走回座位,脸烧得发烫。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鱼贯而出,去食堂吃午饭。彭佳禾坐在座位上没动,盯着那道没解出来的题。
林小雨凑过来,小声说:“佳禾,别往心里去。王老师就那样,对成绩不好的学生从来不给好脸色。”
“我没事。”彭佳禾说,声音闷闷的,“你去吃饭吧。”
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的梧桐树已经长出新叶,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彭佳禾看着那些叶子,忽然觉得特别累。
她已经很努力了。这半年,每天睡不到六小时,周末都在补习班度过,连最喜欢的画画都暂时搁置了。但成绩就像撞到天花板,怎么也上不去。数学永远在及格线徘徊,英语阅读永远看不懂长难句,物理的力学题永远算不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乔卫东发来的消息:“中午记得吃饭。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说。”
彭佳禾盯着那条消息,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数学卷子上,晕开了钢笔字迹。她不想让乔卫东失望,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扶不起来。但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不行。
“彭佳禾。”
她抬起头,看见班主任李老师站在门口。李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教语文,对学生很温和。
“李老师。”彭佳禾赶紧擦眼泪。
李老师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王老师的话,你别太在意。他说话直接,但没恶意。”
“我知道。”彭佳禾低头,“是我自己不行。”
“谁说不行?”李老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看看这个。”
彭佳禾接过,是一份国外大学的招生简章——罗德岛设计学院,艺术与设计专业的全球顶尖学府。
“李老师,这是……”
“你们美术老师推荐的。”李老师说,“他觉得你的艺术天赋很突出,建议你试试申请国外的艺术院校。文化课要求相对低一些,主要看作品集和面试。”
彭佳禾翻看着简章,心怦怦跳。罗德岛,那是她只在画册和纪录片里见过的名字。
“可是……”她犹豫,“很贵吧?而且我英语……”
“费用可以申请奖学金,或者助学贷款。”李老师说,“至于英语,还有半年时间准备,来得及。关键是,你想去吗?”
彭佳禾看着简章上那些学生作品,那些充满创意和生命力的画作、雕塑、设计。那是她梦想中的世界。
“我想。”她听见自己说,“但我得问问干爹。”
……
晚上,乔卫东来学校接她。彭佳禾把简章递给他,简单说了李老师的建议。
车里很安静。乔卫东翻看着简章,没说话。
“干爹,”彭佳禾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觉得不行,我就不……”
“为什么不行?”乔卫东抬起头,看着她,“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彭佳禾愣住了:“你……你支持?”
“当然支持。”乔卫东笑了,“不过,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真的想去学艺术,还是只是想逃避高考?”
这个问题很尖锐。彭佳禾沉默了很久。
“都有吧。”她最终诚实地说,“我想学艺术,真的想。但也确实怕高考,怕考不好让你失望。”
“我不会失望。”乔卫东说,“但你要想清楚,去国外学艺术,不会比高考轻松。语言关,文化差异,激烈的竞争,还有远离家乡的孤独。你能承受吗?”
彭佳禾想起数学课上的难堪,想起那些做不出来的题,想起同学们的眼神。然后她想起自己画画时的专注和快乐,想起完成一幅作品时的满足感。
“我能。”她说,“再难,也是做自己喜欢的事。”
“那就去做。”乔卫东发动车子,“不过有个条件——不是去‘逃避’,而是去‘追求’。你要明确自己的目标,然后全力以赴。”
“我明白。”
“还有,”乔卫东看了她一眼,“不要因为觉得贵就犹豫。钱的事,我来解决。你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彭佳禾的鼻子又酸了。她转过头看窗外,上海的夜景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光的河流。
“干爹,”她轻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相信你。”乔卫东说得很简单,“而且投资在你身上,比投资在任何项目上都值得。”
……
决定做出后,彭佳禾的生活进入了另一种节奏。
她不再去学校上全天的课,而是申请了在家自学,只参加必要的考试。乔卫东给她请了三位家教——一位专攻托福和SAt的英语老师,一位艺术史和作品集指导,还有一位文书顾问。
每天早晨六点,彭佳禾起床背单词。上午两小时英语,两小时艺术史。下午准备作品集,画新的画,修改旧的作品。晚上写文书,练习面试。周末去培训机构模考,或者去美术馆看展览。
她的书桌从一张变成了三张。一张堆满了英语教材和真题,一张摆满了画具和半成品,一张放着艺术史书籍和资料。墙上是世界地图和美国大学分布图,用彩色图钉标记着她想申请的学校。
有时候画到深夜,手酸得抬不起来,她就趴在桌上休息几分钟。醒来时,身上总披着乔卫东给她盖的毯子,桌边放着一杯温牛奶。
七月,彭佳禾参加了第一次托福考试。成绩出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查分。乔卫东敲门进来,坐在她床边。
“紧张?”
“嗯。”彭佳禾抱着膝盖,“要是考砸了……”
“考砸了就再考。”乔卫东说,“但我觉得你不会考砸。”
彭佳禾打开电脑,登录网站。页面加载的时候,她的手心全是汗。
分数跳出来:102分。
她盯着屏幕,不敢相信。托福满分120分,102分已经超过了大多数美国大学的录取要求。
“干爹!”她跳起来,抱住乔卫东,“我做到了!”
乔卫东笑着拍拍她的背:“我就知道你可以。”
那天晚上,彭佳禾画了一幅新画——夜色中,一个女孩坐在窗前读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窗外是璀璨的星空。她给这幅画取名《光》。
八月,作品集进入最后阶段。彭佳禾选了十二幅作品,从早期的街头涂鸦,到后来的《废墟与向日葵》,再到最近的《光》。她看着这些画排在一起,像看着自己一路走来的足迹。
指导老师陈老师是中央美院的教授,退休后被乔卫东请来指导彭佳禾。他看着作品集,沉默了很久。
“彭佳禾,”陈老师说,“你的作品里有一种东西,很多科班出身的学生都没有——生命力。那种挣扎的、生长的、不屈的生命力。”
他指着一幅早期的涂鸦:“这幅,愤怒但鲜活。”又指向《废墟与向日葵》:“这幅,绝望中透着希望。”最后停在《光》上:“而这幅,是平静中的力量。你成长了,不仅在技术上,更在表达上。”
彭佳禾的眼睛湿了:“谢谢陈老师。”
“不用谢我。”陈老师摇头,“是你自己走过来的。我只是帮你把路标看清楚一点。”
九月,申请材料全部提交。彭佳禾给十所学校投了申请,从罗德岛设计学院到加州艺术学院,从帕森斯设计学院到芝加哥艺术学院。每一份申请都附上了她的作品集和个人陈述。
个人陈述的最后一句话,她写的是:“艺术对我来说,不是逃避现实的方式,而是理解现实、改变现实的工具。我想用我的画笔,让那些看不见的被看见,让那些沉默的发出声音。”
提交完最后一份申请,彭佳禾坐在电脑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半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在为这一刻努力。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乔卫东带她去外滩吃饭庆祝。坐在餐厅里,看着窗外的黄浦江夜景,彭佳禾忽然说:“干爹,如果……如果我申请不到好学校怎么办?”
“那就再申请一次。”乔卫东切着牛排,语气轻松,“或者在国内读。路有很多条,关键是你想往哪走。”
“可是你花了那么多钱请老师,帮我准备……”
“那些钱不是投资,是礼物。”乔卫东打断她,“就像你送我的那幅《废墟与向日葵》,不是因为我需要一幅画,而是因为你想要送我。我帮你,也是因为我想帮你,不是要你回报什么。”
彭佳禾低下头,眼泪掉进盘子里。
“傻孩子。”乔卫东递过纸巾,“快吃,牛排凉了。”
……
等待offer的日子,比准备申请更难熬。
十二月,第一批录取结果陆续出来。帕森斯设计学院给了候补名单,加州艺术学院直接拒绝。彭佳禾每天刷新邮箱十几次,每次看到新邮件都心跳加速,然后发现是广告或者学校通知。
圣诞节前一天,她收到了芝加哥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但没有奖学金。
“这是所好学校。”乔卫东看着录取信,“但学费太贵了,加上生活费,一年要七八万美元。”
彭佳禾咬着嘴唇:“要不……就不去了吧。太贵了。”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乔卫东说,“但我们要等等其他学校的结果。也许有更好的选择。”
一月,罗德岛设计学院的面试邀请来了。面试官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女教授,叫艾琳·卡特,视频那头,她穿着简单的针织衫,头发花白,但眼睛很亮。
“彭佳禾,”艾琳教授翻看着她的作品集,“你的画让我想起一个人——弗里达·卡罗。不是风格像,是那种用艺术表达痛苦和生命力的方式。”
彭佳禾愣住了。弗里达·卡罗是她最崇拜的艺术家之一。
“能说说这幅《废墟与向日葵》吗?”艾琳教授问。
彭佳禾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讲述她失去母亲的痛苦,讲述她在街头的迷茫,讲述乔卫东如何把她从黑暗中拉出来,讲述她如何在废墟中寻找光。
她讲了二十分钟,讲到最后,声音哽咽。艾琳教授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谢谢你分享这些。”面试结束时,艾琳教授说,“艺术是关于人的,你的作品里有人。这比任何技巧都重要。”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彭佳禾一早收到乔卫东送的花——不是玫瑰,是一大束向日葵,金灿灿的,像她画里的那些。
“今天可能会有好消息。”乔卫东在卡片上写。
彭佳禾的心跳加快了。她守在电脑前,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刷新了无数遍邮箱。五点半,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新邮件来了。
发件人:罗德岛设计学院招生办公室。
主题:录取决定。
彭佳禾的手抖得点不开邮件。她喊乔卫东:“干爹!你……你来帮我点。”
乔卫东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起点击鼠标。
邮件打开,第一句话是:“亲爱的彭佳禾,我们很高兴通知你……”
后面的话她看不清了,眼泪模糊了视线。但有几个词跳进眼里:“录取”,“全额奖学金”,“总统学者计划”。
“干爹……”她转头看乔卫东,哭得说不出话。
乔卫东抱住她,声音也有些哑:“恭喜你,佳禾。你做到了。”
那天晚上,彭佳禾给所有帮助过她的人发了消息——李老师,陈老师,家教老师们,还有学校的同学。回复的消息一条接一条,都是祝贺和鼓励。
最后,她给已经去世的母亲发了一条短信,虽然那个号码早就停机了:“妈,我要去世界最好的艺术学院了。我会好好学,画出让你骄傲的作品。”
发送成功——她知道不会有人收到,但她说出来了,这就够了。
……
三月,彭佳禾回学校办手续。走在校园里,她忽然发现那些曾经让她畏惧的教学楼、教室、黑板,现在看起来都不一样了。不是变得亲切,而是变得……无关紧要。
在教务处,她遇见了数学王老师。
“彭佳禾?”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听说你被罗德岛录取了?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是的,王老师。”
王老师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恭喜你。我……我之前可能对你太严厉了。但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彭佳禾说,“谢谢您,王老师。虽然数学还是很难,但它教会我了一件事——有些问题,不是靠天赋就能解决的,需要一遍遍练习,一次次失败,然后继续尝试。”
王老师看着她,眼神复杂:“你长大了。”
办完手续,彭佳禾去画室收拾东西。她的画还挂在墙上,那幅《光》。她小心地取下来,用牛皮纸包好。
林小雨跑进来,眼睛红红的:“佳禾,你真的要走了?”
“嗯,八月去美国。”
“我会想你的。”林小雨抱住她,“你要常回来啊。”
“一定。”彭佳禾也抱住她,“你也要加油,考个好大学。”
走出校门时,彭佳禾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给教学楼镀上一层金色,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打篮球,笑声传得很远。
这个地方,曾经是她的牢笼,现在是她的起点。
乔卫东在车上等她。彭佳禾坐进副驾,把画放在后座。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乔卫东问。
“我想办个展。”彭佳禾说,“在去美国前,把这段时间的作品展示出来。名字就叫《轨迹》——从街头到罗德岛的轨迹。”
“好主意。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彭佳禾转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这次,我想自己来。找场地,布置展览,邀请观众,全部自己来。干爹,你让我飞,现在,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飞得好。”
乔卫东笑了,那是彭佳禾见过最温暖的笑容。
“好。”他说,“那我等着看你的展览。”
车子驶入上海的车流。彭佳禾看着窗外,这座她曾经恨过、逃离过、最终又让她重生的城市,此刻在夕阳下美得惊人。
她想起乔卫东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人走了很远的路,总要有个地方可以回来。”
现在她明白了——上海是她的起点,罗德岛是她下一段旅程的开始。但无论走多远,她都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回来。
有个叫乔卫东的人,会在那里等她。
这就够了。
“干爹。”她忽然说。
“嗯?”
“等我学成回来,我给你打工。不,不是打工,是合作。我开画廊,你投资,我们一起培养更多像我这样的艺术家。”
乔卫东笑了:“那我可要活久一点,等着你的画廊开张。”
“一言为定。”
车窗外,华灯初上。上海,这座永不沉睡的城市,正在迎接又一个夜晚。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即将踏上追寻梦想的旅程。
带着爱,带着勇气,带着那些在废墟中依然向着光的向日葵。
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