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髓莲籽炼成的药丸呈琥珀色,在萤石微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江尘将其含在口中,药丸自行化开,一股清冽暖流顺喉而下,所过之处,体内盘踞的阴寒如雪遇朝阳般迅速消融。
但代价随之而来。
左臂敷药处,青黑药痂开始龟裂剥落,露出下方新生的嫩红皮肉。这过程不亚于剥皮抽筋,每一次药痂脱落都带起钻心刺痛。江尘盘坐床上,额头冷汗涔涔,却纹丝不动,只以《刺神诀》中的凝神法门固守心神。
铃医守在门外,铜铃每隔一刻轻响一次,以特殊韵律助他稳住气血波动。
三个时辰后,最后一块药痂脱落。
左臂恢复如初,皮肤甚至比之前更显莹润,但江尘能感觉到,这只手臂的筋脉骨骼都经过了一次彻底的“重塑”。阴寒侵蚀留下的暗伤已根除,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也被改变了——玉髓莲的药力不仅疗伤,似乎还在他体内留下了印记。
他尝试活动手指。
灵活如初,甚至更敏锐了几分。指尖触及石壁时,能清晰感知到青苔的湿度、石料的纹理、乃至岩石深处细微的温度差异。
“玉髓莲是天地灵物,服之可易经洗髓。”铃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清水,“你的左臂现在对寒气与毒素的抗性会远超常人,但也因此……会吸引某些东西。”
“什么东西?”
“以寒毒为食的异虫,修炼阴寒功法的武者,以及……”她顿了顿,“幽冥宗的人。他们修炼的蚀魂类功法与玉髓莲药性相克相生,十里内就能感应到你的气息。”
江尘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水很凉,但入喉后竟在左臂引发一阵微弱共鸣,仿佛那手臂有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现在成了诱饵?”
“是保护伞也是麻烦。”铃医收起碗,“石翁让你服完药后去长老堂。村里几位长老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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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堂位于雾隐村中央,是座依山而建的石殿。殿内无窗,墙壁上嵌着数十枚萤石,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正中立着九根石柱,每根柱前坐着一位老者,有男有女,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开外,最年长的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刀刻斧凿。
江尘踏入殿内,九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没有敌意,却带着审视、探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器物,一段过往的延续。
“江尘。”居中那位最年长的老者开口,声音苍老却浑厚,“我是雾隐村大长老,陈砚。你可知我们为何要见你?”
“因为往生令。”江尘平静回答。
“不止。”陈砚缓缓摇头,“因为你身上有陆寻的影子。”
陆寻,六十年前往生令的上任持有者。
“石翁说你见过他。”江尘道。
“何止见过。”陈砚左侧的一位老妪开口,她双目已盲,眼眶深陷,声音却异常清晰,“当年是我亲手将玉髓莲交给陆寻。他离去时,那只握剑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与绝望交织的疯狂。我那时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殿内陷入短暂沉默。
“你与陆寻不同。”陈砚打破寂静,“你更冷静,更像……真正的守夜人。”
“守夜人究竟是什么?”江尘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九位长老交换眼神。
最后,陈砚缓缓站起,走到一根石柱前,以枯槁的手指轻触柱身符文。石柱表面泛起微光,显现出一幅幅古老壁画。
第一幅:黑夜中,一群黑袍人围坐在祭坛旁,祭坛上悬浮着散发黑气的蚀魂石。
第二幅:另一群身穿灰衣的人出现,手持令牌与铃铛,与黑袍人厮杀。
第三幅:灰衣人节节败退,最后几人逃入群山,在迷雾中建立村落。
“守夜人,是一个古老的传承。”陈砚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他们游走于黑夜,专司清除幽冥邪祟,守护人世安宁。而幽冥宗,最初只是守夜人中的一支叛徒——他们沉迷于蚀魂之力的强大,背离了守护的誓言,转而以活人炼魂,追求永生。”
壁画继续变化,显示出守夜人内部的分裂、内战、以及最终的溃散。
“六十年前,守夜人已名存实亡。陆寻是最后一位得到完整传承的守夜人,但他为救妻子入世,最终身死道消。”陈砚转身,看向江尘,“而你手中的往生令,就是守夜人首领的信物。它不仅仅是令牌,更是一件法器,记录着守夜人历代积累的功法与知识。”
江尘握紧怀中的令牌:“为何它现在才显现异状?”
“因为它需要‘钥匙’。”盲眼老妪说,“玉髓莲的药力,就是其中一把钥匙。你服下莲籽,药力融入血脉,触发了往生令的部分封印。”
“还有其他的钥匙?”
“有。至少还有两处:一处是守夜人总坛的‘启灵碑’,一处是……”陈砚顿了顿,“幽冥宗禁地中的‘蚀魂之源’。前者能彻底解开往生令的传承,后者则能让它发挥出完整威力——但也可能令持有者堕入邪道。”
江尘沉默片刻。
“你们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九位长老的目光再次交汇。
“雾隐村,本就是守夜人最后的避难所。”陈砚的声音低沉下来,“六十年前陆寻离去后,我们封闭了村子,发誓不再过问外界纷争。但幽冥宗的势力越来越庞大,蚀魂试验的范围从武者蔓延到平民……我们不能再躲下去了。”
他走到江尘面前,苍老的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
“我们希望你能重走陆寻未走完的路。以守夜人的身份,清理幽冥宗。”
殿内死寂。
江尘看着九位长老,看着他们眼中压抑了数十年的怒火与期盼,缓缓开口:
“我只是个杀手,不是救世主。”
“我们不要救世主。”盲眼老妪的声音尖锐起来,“我们要复仇!为六十年来所有死于蚀魂试验的无辜者,为陆寻的妻子,为药翁的妻子,为千千万万被幽冥宗夺去性命的人——复仇!”
“那你们为何不自己去?”
“因为我们发过血誓。”陈砚苦笑,“当年为求自保,雾隐村所有成年人都以血立誓:此生不出迷雾,不主动与幽冥宗为敌。誓言受天地见证,违者血脉枯竭而死。”
他拉开衣袖,露出手臂——皮肤下,隐隐可见血色符文在缓慢流转。
“但你不同。”另一位长老开口,“你是外来者,未立誓言。更重要的是,你身负往生令,这是守夜人的因果,也是使命。”
江尘环视石殿,目光从一幅幅壁画上掠过。
守夜人与幽冥宗的厮杀、溃败、逃亡……这些画面在往生令微微发烫的共鸣中,似乎活了过来。他能感受到壁画中那些灰衣人的愤怒与绝望,也能感受到令牌中蕴藏的、沉寂了数十年的力量。
“我需要付出什么?”他问。
“在你彻底解开往生令封印前,雾隐村会庇护你、培养你。”陈砚说,“我们会教你守夜人的功法、医术、毒术,以及所有关于幽冥宗的情报。但相应的,你需要为我们做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三年内,斩杀幽冥宗十名‘黑幡使’级别的高手。”
江尘眼神一凝。黑幡使至少是宗师中期的实力,而且身边必有护卫。
“第二,找到并摧毁三处幽冥宗的‘蚀魂试验场’。”
“第三,”陈砚深吸一口气,“找到陆寻的遗骸——或者至少,查明他的下落。”
“若我拒绝?”
“你会带着痊愈的身体离开雾隐村,我们永不追究。”陈砚平静地说,“但往生令的秘密,幽冥宗迟早会发现。届时你将面临无休止的追杀,天下之大,再无你容身之处。”
这是一场豪赌。
接受,则背负沉重的使命与危险,但也获得强大的助力与成长机会。
拒绝,可暂时自由,却终将陷入更深的绝境。
江尘闭上眼,脑中飞速计算。
杀手的第一准则是生存。而生存不仅需要武力,更需要情报、资源、退路。雾隐村能提供的,远不止一处藏身之所。
他睁开眼。
“我接受。”
陈砚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其他长老也微微颔首。
“那么,以血为誓。”盲眼老妪取出一柄玉刀,刀身与采摘玉髓莲的温玉刀同源,“将你的血滴在往生令上,与雾隐村的‘护村大阵’立下契约。此誓受阵法见证,违者神魂俱灭。”
江尘接过玉刀,划破指尖。
鲜血滴在往生令表面的眼瞳纹路上。
令牌骤然发烫!那枚闭目的眼瞳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吸收着鲜血,纹路逐渐染上血色。同时,整个长老堂的九根石柱同时亮起,无数符文从柱身蔓延至地面、墙壁、穹顶,构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阵法。
江尘感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似乎被烙下了某种印记。
那不是束缚,更像是一种连接——与雾隐村,与这片土地,与守夜人古老传承的连接。
阵法光芒渐熄。
“契约已成。”陈砚深深看了江尘一眼,“从今日起,你就是雾隐村的‘客卿长老’,可自由翻阅村中所有典籍,接受所有长老的教导。七日后,我们会开始第一阶段的训练。”
他顿了顿:“另外,关于你体内的玉髓莲药力……铃医会教你如何收敛气息,避免被幽冥宗过早察觉。”
江尘收起往生令。令牌的温度已恢复正常,但那枚眼瞳纹路,已彻底变成暗红色。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陆寻当年离开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九位长老同时沉默。
良久,盲眼老妪才幽幽开口:
“他说……‘若我回不来,告诉后来者:蚀魂之痛,非人所能承受。若想根除幽冥,必先毁其源,断其根,焚其苗。否则春风吹又生,永无宁日。’”
蚀魂之痛,非人所能承受。
江尘想起药翁胸口的掌印,想起玉京据点里那些被蚀魂石折磨的试验品,想起自己左臂曾经钻心的阴寒。
他握紧拳头。
“我记住了。”
离开长老堂时,天色已近黄昏。山腹村落笼罩在暮色与雾霭之中,萤石陆续亮起,如星子洒落人间。
铃医在殿外等他。
“谈妥了?”她问。
“嗯。”江尘看向她,“听说你要教我收敛气息?”
“不止。”铃医转身走向村落深处,“从今日起,我是你的‘引路人’。守夜人的传承,我会一点点教给你——直到你能独当一面,或者……死在路上。”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尘跟上她的脚步。
暮色中,两人的影子被萤石微光拉得很长,最终没入雾气深处。
而在长老堂内,九位长老依旧未散。
“大长老,您觉得他能走到哪一步?”有人问。
陈砚望着江尘离去的方向,苍老的眼中映着萤石微光。
“陆寻当年离开时,眼中只有决绝与疯狂。而江尘的眼中……是冰冷的计算。”他缓缓道,“疯狂者易折,计算者易活。但最终能走多远的,不是计算,也不是疯狂,而是……”
他顿了顿。
“而是他心中,是否还存着一丝‘守护’的念头。”
殿外,暮色四合。
雾隐村的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