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后。
南北酒楼招牌换过几次,却始终是那个名字。周围的景象早已天翻地覆,高楼起了又塌,新的店铺带着全新的玩意儿层出不穷,唯有这间酒楼,像一颗钉子,牢牢楔在时光的河流里,成了这座城池活的记忆。
酒楼的后院,比当年扩大了不少,栽种着许多常年葱郁、花开不败的草木。
两张老旧的藤编摇椅,并排放在院子中央最大的那棵古树下。椅上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皱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宽松布衣,闭着眼,随着摇椅轻轻晃悠,神态安详满足。依稀还能从眉宇间,看出几分当年那邋遢道士的影子,只是那份迷茫和跳脱早已沉淀为如今的从容与平和。他,便是张南竹,这一世,他选择以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走完这人间道。
女的,白发如雪,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纵然年华老去,皮肤不再紧致,腰身不再挺直,但那精致的五官轮廓,尤其是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眸,仍能窥见昔年倾世的风华。她是绾绾,她本可青春永驻,但她选择了陪他一同老去,感受这凡尘俗世最真实的生老病死。
院子里,并不安静。
几个半大的小子和丫头,正围着已经老得只能趴在专属软垫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黑皇,试图用新摘的狗尾巴草去逗弄它。
“太祖奶奶,黑皇太祖爷爷怎么都不理我们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回摇椅边,扯着绾绾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
绾绾费力的抬起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声音苍老:“它啊,它累了,在打盹儿呢。它陪了我们太多年啦。”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另一边,一个虎头虎脑、眉眼间颇有张念竹当年神采的少年,正缠着一个身材依旧魁梧如山、只是头发也已花白的巨汉,嚷嚷着要学开山拳。那巨汉,自然是牛壮实,他如今是这群小娃娃们最敬畏也最喜欢的“牛太祖”,因为他总能变着法子陪他们玩,力气又大得惊人。
“小崽子,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先扎三个月马步再说!”牛壮实声若洪钟,虽然刻意压低了,还是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看着满院子奔跑的、流淌着大哥和绾绾血脉的小家伙们,那布满横肉的脸上,笑容憨厚而满足。
张念竹早已成年,接掌了酒楼,成了新的老板。他此刻正和妻子在一旁的石桌边,陪着一位身着朴素僧袍、面容却依旧年轻俊美的和尚喝茶。那和尚自然是无垢,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他看着这满院烟火,儿孙绕膝的景象,眼中是看透轮回的慈悲与淡淡的欣慰。
偶尔,天边会有鸾鸟清鸣,一架华美的车辇会悄然悬停云层之上,一道雍容的目光会带着笑意,静静注视着下方这平凡而温馨的一幕,然后悄然离去。那是张百花在繁忙的间隙,来看看她心中永远的“家”。
这就是他们许多年后的日子。没有惊天动地的传说,没有波澜壮阔的冒险,只有柴米油盐,儿孙吵闹,和一成不变却又让人安心的一日三餐。
张南竹在摇椅的轻微晃动中,缓缓睁开了眼。阳光有些刺目,他眯缝着眼,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到曾孙辈的小家伙们在追逐打闹,看到牛壮实笨拙的指导着少年练拳,看到儿子念竹和儿媳恭敬的陪着无垢说话,看到那只老得快要成精的黑皇,在孩子们的骚扰下,终于不耐烦的甩了甩光秃秃的尾巴……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身旁摇椅上的绾绾身上。
她也正看着他,苍老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温柔得如同他们初遇时的月光。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张南竹也笑了。他脸上的皱纹因为这笑容而舒展开来,那笑容里,没有了年少时的张扬,没有了轮回初醒时的迷茫,也没有了身为太初仙尊时的威严,只剩下历经千帆后的通透,和沉淀了一生的深情。
他侧过头,对着绾绾,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那笑容,一如当年他浑身是血却眼神坚定地对她说“相信我”时的模样;一如他轮回转世,懵懂无知却依旧被她一眼认出时,那纯净而依赖的模样。
跨越了生死,渡过了轮回,湮灭了记忆,最终沉淀下来的,便是这无需言语、温柔如初的一笑。
绾绾看着他这熟悉的笑容,苍老的心仿佛瞬间被填满,她也回以同样温柔的笑容,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同样不再年轻的手。
两只苍老的手,在午后的阳光下,紧紧交握,温暖着彼此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窗外,临江城的喧嚣隐隐传来,人间烟火依旧,鼎沸不息。
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无数颗散落大地的星辰,汇聚成一片温暖而永恒的光海,静静照耀着这红尘万丈,生生世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