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离寺时,只对他们丢下一句话:
“你们有自己的事,就忙自己的去吧,不必回老宅。”
但当日,林昭和何琰便决定也要去屏城转转。
林昭想带上他的新小友,小慧明。
他是林昭在普宁寺抄经时,在寺里找到的新玩伴。
这小和尚不过八岁光景。
生得粉雕玉琢,脑袋光溜溜的,像颗刚剥了壳的荔枝。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灰色僧袍,脖子上挂着一串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那佛珠太大,垂下来直晃荡到他圆滚滚的肚子上。
但他那双眼睛,却黑白分明,透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
仿佛那瞳仁深处盛着一汪照不见底的古井水。
那时,老太君让何琰和林昭抄经。
小慧明是寺里监院特意指派来的,每日定点来收经文,少一个字都要板着小脸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掌摊在你面前,示意重写。
何琰自是坐得住的。
他一身宽袍广袖,跪坐在蒲团上,脊背挺直如松,笔下狼毫游走,字迹端方。
可林昭哪里是坐得住的人?
平日里让他安安静静坐上一刻钟都像要了他的命,更别提在这满屋子檀香缭绕、木鱼声声的地方抄这枯燥晦涩的经文。
起初,林昭试图用随身带的松子糖贿赂慧明。
“小师父,这可是京师的一品斋做的,甜而不腻,你尝尝?”
慧明眼皮都没抬,小手拨弄着佛珠。
奶声奶气却一本正经道:
“出家人不贪口腹之欲。施主,这页《金刚经》你抄错了三个字。”
林昭碰了一鼻子灰,却愈发来了兴致。
他在抄经之余,最大的乐趣便成了逗弄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和尚。
“喂,小慧明,”林昭索性搁了笔,身子向后一仰,毫无形象地瘫在蒲团上,“你长这么大,去过京师吗?”
慧明正拿着戒尺比对着何琰的经卷,闻言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京师……在哪里?”
林昭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翻身坐起,随手抓过一把羽扇,一边摇着一边眉飞色舞地比划起来。
“京师啊,那可是个好地方!
那里有九重城阙,最高的楼叫摘星楼。
站在上面能看见皇宫里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眼晕。
那里的街道宽得能跑八辆马车,两旁全是酒肆茶楼。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慧明眨了眨眼,手中的戒尺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林昭见状,更起劲了。
“那里的寺庙,嘿,比这普宁寺气派多了!
大庄严寺你知道吗?那里的佛像全是金身,每年的讲经会,高僧云集,那场面,人山人海,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起初,慧明还只是礼貌地听着,维持着小监工的威严。
可渐渐地,随着林昭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孩子眼底的沉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漏出了属于孩童的天真与好奇。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托腮,听得入了神,连那串沉重的佛珠滑落到臂弯都浑然不觉。
“真的有舍利子发光吗?”慧明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自然!”
林昭信誓旦旦,羽扇在掌心一敲。
“那舍利子供奉在七宝塔里,夜里不用点灯,光芒能照亮半个院子!就像……就像把月亮摘下来关在了塔里一样!”
看着年幼的小慧明坐在他面前,神情向往地随着林昭的话语而惊叹、而瞪大双眼。
我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
恍惚间,眼前的画面竟与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重叠。
那一年,我也是八岁。
在三郎君的若水轩里,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那个小少年林昭翻墙进来,浑身湿漉漉的,却带着一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鲜活气。
他也是这般,坐在我对面,眉飞色舞地吹嘘着外面的世界,描绘着京师的种种繁华。
而现在,竟是场景重演。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打了个结,将过去与现在系在了一起。
林昭正说得起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极深。
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却又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是隔着数年的光阴,轻轻撞在我的心口。
“哎,慧明小师父,”
林昭忽然指了指我,对小和尚笑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
“当年我也是这么跟她讲的。那时候她比你还小,听得眼珠子都不转,傻乎乎的,我说什么她都信。”
我面上有些发烫,我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谁傻乎乎的?分明是你那时候尽说些没影的瞎话。”
林昭哈哈大笑,笑声爽朗,震得窗外的芭蕉叶都簌簌作抖。
一旁,何琰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停了。
他微微侧首,清冷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流转了一瞬。
随即,重新蘸了墨,只是那落笔的力道,似乎比方才重了几分。
“后来呢?”
慧明显然没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追问道。
“你也带这位施主去看金佛了吗?”
林昭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看着我,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些。
那总是挂着笑容的嘴角,此刻勾起一抹带着几分自嘲与苦涩的笑。
“后来啊……”
他轻声说道,目光穿过我。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金佛没看成,倒是带着她看了不少刀光剑影……和虫蛇鼠蚁。”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慧明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乖巧地不再追问。
他默默地拿起林昭那还没抄完、字迹潦草的经书,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罢了,看在你讲了这么多京师趣闻的份上,便再宽限你些时辰吧。晚上补上便是。”
林昭如蒙大赦,立刻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双手合十拜了拜。
“多谢小师父开恩!小师父慈悲为怀,将来必成一代高僧!”
如此一来,小和尚便成了他的忠实听众。
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林昭讲京师的繁华,讲江湖的快意,讲边塞的孤烟。
慧明听得津津有味,作为回报,他对林昭的偷懒耍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只是将时间放宽限一些而已,对于该收的经文,他依旧执行得一丝不苟。
但我渐渐发现,这小和尚,似乎并不简单。
这一点,还是林昭用一种极其狼狈的方式验证出来的。
那日黄昏,雨刚歇,林昭讲完一段“京师夜市斗鸡”的趣闻后,正准备溜出去透透气。
那小和尚收拾好经卷,忽然没头没脑地提醒了一句:
“施主,你今晚莫要往东南角去。”
林昭当时正惦记着去后山抓只野兔打牙祭,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不以为意地随口应了一声“知道了”。
结果,当晚林昭捂着摔青的膝盖,一瘸一拐地回来。
原来他去东南角塔林附近转悠,又碰到了蛇。
吓得他一路狂奔,从阶梯上滚了下来。
他气冲冲地跑去找小慧明算账,认定是他搞的恶作剧。
“是不是你故意放了蛇在那里?好你个小和尚,看着老实,心眼倒是不少!害我摔成这样!”林昭指着小慧明的鼻子嚷嚷。
慧明闻言抬起头,一脸悲悯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得让人自惭形秽。
“施主,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小慧明语气平静。
林昭气急败坏:“肯定是你故意的!难不成还是你算出来的?!”
“对,就是我算出来的。”小和尚淡淡地说,顺手拨过一颗佛珠,“啪”的一声轻响。
“胡说!胡说八道!你才几岁?骗鬼呢!”
林昭先是气急败坏地不信,可看着小和尚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宝相庄严的小脸,心里的底气不知怎的就泄了一半。
他狐疑地凑近了些:“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你能不能再测一次?”林昭眼珠一转。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明日午时,你会受到长辈训斥,但所斥之言,对你影响甚远。施主若能听进去,便是造化。”
林昭嗤之以鼻:“老太君对我向来慈眉善目的,最疼爱我了,怎么可能训斥我?胡说八道!”
然而,第二天,预言应验了。
老太君对林昭、何琰、王婉仪三人,进行了一番王氏风骨的严肃训导。字字珠玑。
至此,林昭对这个小和尚简直惊为天人。
他不再把慧明当成逗乐的对象,反而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小和尚问东问西,那架势,恨不得把慧明供起来当活神仙拜。
“慧明小师父,明日我能完成抄经吗?”
“明日老太君还会找我训话吗?”
“我何时能返回京师?那樊楼的酒我都快忘是什么味了。”
慧明被他缠得没法,偶尔会吐露一两句禅机。
更多时候则是闭口不言,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直到昨日黄昏。
雨停了,夕阳将普宁寺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血红。
林昭坐在石阶上,手里把玩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忽然低声问道:
“小师父,你说……我能娶到我的心爱之人吗?”
正在走过来的我闻言脚步猛地一顿,呼吸都仿佛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昭。
他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角。
那个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林昭,此刻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与深情。
慧明正在扫地,小小的身子抱着一把大扫帚,显得有些滑稽。
听到这话,他停下了动作。
小和尚转过身,目光越过林昭,又看向那漫天的晚霞。
许久,他才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施主,有些事,机缘到时,你可自知。”
林昭的身子僵了僵。
“那不是废话吗?机缘到时……还会不会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