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大朝会。
襄阳行宫正殿内,文武百官肃立。
经历了两个月的肃贪风暴,朝堂气氛较之以往愈发凝重。
许多面孔消失了,又添了许多新面孔。
那些在肃贪后补缺的官员,此刻正忐忑地站在队列后方,小心观察着这座帝国权力中心的运作。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短暂的沉默后,苏晨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臣,安平侯苏晨,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这位一手掀起江北肃贪风暴的安平侯,今日又要奏什么?
御座之上,沐婉晴微微颔首:“安平侯请讲。”
苏晨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朗:“陛下,诸位同僚。江北肃贪,两月之间,查处贪腐官吏二千一百四十七人,追缴赃银一千万两。血染刑场,囚满边关,不可谓不严。”
苏晨顿了顿,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然,”苏晨话锋一转,“严刑峻法,可惩一时之贪,难绝万世之腐。臣今日要奏的,是贪腐之源,亦是长治久安之策——官员俸禄改革,行养廉之法!”
“养廉?”人群中传来疑惑的低语。
礼部尚书沐怀礼眉头紧皱,出列问道:“安平侯,何为养廉?老臣为人三十余载,闻所未闻。”
苏晨转向他,拱手道:“沐尚书问得好。所谓养廉,简而言之,便是给官员足以养家糊口、体面生活的俸禄,使其无需贪墨,亦能安居乐业。朝廷先尽到养官之责,官员再尽忠君报国之义——此乃养廉之要旨。”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嗡嗡作响。
户部右侍郎周廷忍不住出列,声音带着不满:“安平侯此言差矣,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本分。岂能因俸禄不足便行贪墨?此乃狡辩。”
“周侍郎。”苏晨毫不客气地反驳,“敢问周侍郎,您府上仆役几何?车马几乘?宅院多大?您可算过,以您正三品侍郎岁俸五百两,可能维持今日之排场?”
周廷面色一僵。
苏晨不等他回答,继续道:“正三品岁俸五百两,看似不少。然米价,一石二两钱。(米价居高不下)您一家老小、仆役数十人,月食米便需十石,一年二百四十两,已去其一半。更遑论衣物、车马、人情往来、子弟读书……周侍郎,您告诉我,这五百两,当真够用吗?”
周廷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他府上实际开销,每年至少一千两,差额从何而来,彼此心照不宣。(送礼办事那些,苏晨并没有查。)
“不够。”苏晨声音提高,回荡在大殿,“所以才有冰敬、炭敬、节敬!所以才有三年县令,十万雪花银。所以才有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因为朝廷给的俸禄,根本不足以让官员体面地活着。”
苏晨转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臣查阅户部档案,大周官员俸禄,自太祖定鼎以来二百五十余年,仅微调三次,增幅不足三成。而同期米价涨了五倍,布价涨了四倍!俸禄实则大减!此非逼官为盗乎?”
沐婉晴神色凝重,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苏晨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这是臣这两个月暗访江北时,记录的各级官员实际开销。七品县令,岁俸四十五两,然其实际维持衙门运转、人情往来、家小用度,年需至少一百两。差额从何而来?只能从百姓身上搜刮!”
苏晨举起奏折:“臣请陛下准臣宣读几个案例。”
“准。”
“案例一:原清海县令李茂,岁俸四十五两。上任三年,贪墨一万二千两。其供状言:初上任时,也想做个清官。然上司寿辰,同僚皆送百两,我倾囊仅十两,遭当众羞辱。后办案,原告被告皆送钱,我若不受,两头得罪...第一次收钱后,夜不能寐。第十次时,已心安理得。”
“案例二:王守义,岁俸四十五两两。贪墨逾百万两。其绝笔信言:第一次收钱,是二十年前任知县时。上司母亲做寿,同僚送三百两,我凑二十两,被当众扔回……第二年便被调往瘴疠之地。从此明白,这官场就是个染缸,清白者寸步难行。”
苏晨放下奏折,声音沉痛:“陛下,诸位同僚。这些贪官该死吗?该死!但他们最初,也都是十年寒窗、胸怀壮志的读书人!为何沦落至此?因为朝廷给的俸禄,让他们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因为整个官场生态,逼着他们同流合污!”
苏晨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所以臣提议——提升官员俸禄。大幅提升,让官员无需贪墨,也能体面生活。让清官不必穷困潦倒。此为养廉之根本!”
“荒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廷敬颤巍巍出列。
年近六十,德高望重,“安平侯,你此言大谬!为官者,当以清廉自守,岂能因俸薄而贪?照你所言,岂不是天下寒士皆可为盗?”
苏晨对这位老臣保持敬意,躬身道:“陈老御史,您德高望重,两袖清风,天下皆知。但请问,您府上可有田产?”
陈廷敬一怔:“老夫...略有薄田一百亩,乃祖上所遗。”
“这便是了。”苏晨道,“您有祖产,故可不靠俸禄过活。然天下低等官员,十之三四出身寒门,无田无产。他们怎么办?学您清风?可他们上有老下有小,饿死事小,可难道让一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
他转向众人,声音激昂:“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连饭都吃不饱,谈何清廉?谈何气节?那非气节,是迂腐!是逼人做圣贤,而圣贤古今几人?!”
陈廷敬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这时,户部尚书李德明出列,这位务实的老臣眉头紧锁:“安平侯,你所言或有道理。然提升俸禄,钱从何来?若按你所说大幅提升,要提升多少?国库可能支撑?”
这个问题切中要害,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苏晨。
苏晨早有准备,从容道:“李尚书问得好。臣的建议是——普涨三倍。”
“三倍?!”
“这...这如何使得?!”
“国库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朝堂顿时炸开了锅。三倍是什么概念?一个七品县令的年俸将从四十五两涨到一百三十五两。
一个三品大员将从从五百两涨到一千五百两。
整个大周,从中央到地方,官员数万,这将是天文数字?
李德明脸都白了:“安平侯,你可知我大周岁入多少?不过三千五百万两。(包括江南没反之前的。)其中军费占四成,皇室用度、百官俸禄、各地工程、赈灾备荒...处处要钱!若俸禄普涨三倍,每年至少要增支八百万两!国库如何承担?”
“李尚书算得不错。”苏晨平静道,“但您漏算了两项:第一,此次肃贪,追缴赃银八百九十万两。第二,若行养廉,贪墨减少,未来追缴赃银、查办贪官的费用亦可大减。”
苏晨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高俸养廉后,官员无需贪墨,百姓负担减轻,经济繁荣,税基扩大,岁入反而可能增加!此乃长远之利!”
“空谈!”刑部尚书杨缘海出列,这位素来刚直的大臣此时也摇头?
他本来很支持苏晨的。可以说一路看着他走过来的。
此时也觉得苏晨有点说大了。
“安平侯,你未免太理想。人性本贪,岂是涨了俸禄就能根治?怕是俸禄涨了,该贪的照贪!”
“杨尚书所言极是!”吏部右侍郎周廷立刻附和,“有些人生性贪婪,俸禄再多也嫌少!届时朝廷花了钱,贪腐依旧,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晨等的就是这句话。忽然笑了,那笑容冷冽如刀:“所以,养廉需配以严刑!”
苏晨转身,对着御座,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提议:提升俸禄后,立《反贪重典》!凡官员贪墨,五十两起步——剥皮实草,悬于衙门,以儆效尤!”
“剥皮实草”四字一出,满朝文武齐齐打了个寒颤。
这惩治贪官的手段,将贪官活剥人皮,填入稻草,制成“人皮稻草人”,悬挂于衙门或贪官原籍,警示后人。其残忍酷烈,闻之色变。
“你……”周廷指着苏晨,手指颤抖,“安平侯,你竟要行此暴虐之刑?!此非仁政,乃暴政!”
“暴政?”苏晨冷笑,“周侍郎,贪官盘剥百姓时,可想过仁政?去年黄河决堤,王守义贪墨修堤款,致三十丈决口,淹死百姓数百,那时可有人对他们讲仁政?”
苏晨环视全场,声音如铁:“朝廷给足俸禄,让你体面生活,让你光宗耀祖。你若还贪——那便是良心丧尽,死有余辜!五十两,一条人命的价格——这是朝廷给贪官定的价码!很公道!”
兵部侍郎张焕此时出列,声如洪钟:“末将支持安平侯,军中儿郎,为国戍边,战死沙场,抚恤银不过二、三十两。这些贪官,坐享厚禄,竟还贪墨五十两以上?该杀!剥皮实草,以正国法!”
“臣附议!”新任的御史台年轻御史王朗出列,他是此次肃贪中因检举有功被破格提拔的。
“臣亲历江北肃贪,所见触目惊心。一个县令,三年贪墨可致百余户家破人亡!对他们讲仁政,便是对百姓施暴政!”
但反对声依旧激烈。
礼部尚书沐怀礼痛心疾首:“陛下!剥皮实草,乃暴政,今用,恐失天下士子之心。更损陛下仁德之名!”
工部尚书也出列:“陛下,三倍俸禄,支出巨大。即便用赃银填补,也是一时之计。长久来看,国库难以支撑啊!”
朝堂之上,分成两派,争吵不休。
支持者多出身寒门,或亲历肃贪,深知底层之苦。
反对者或出身世家,或保守持重,担心财政与名声。
沐婉晴端坐御座,静静听着。
她目光扫过下方,看到苏晨挺直的脊背,看到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定。
终于,她抬起手。殿内瞬间安静。
“诸位爱卿,”沐婉晴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安平侯所言,朕思之良久。贪腐之害,如附骨之疽。江北肃贪,杀二千人,可止一时之痛,难除病根。安平侯欲断其根,朕以为可行。”
沐婉晴顿了顿,继续道:“三倍俸禄,确属过高。国库空虚,江南未平,处处需钱。朕意——普涨一倍半。”
苏晨眉头微皱,但未出声。
“至于剥皮实草...”沐婉晴目光扫过众人,“确属酷刑。但贪墨五十两便致百姓家破人亡者,也当用重典。朕意修改为:贪墨五十两以上者,斩立决,家产充公,三代不得科举。贪墨千两以上者,凌迟处死,悬首示众。贪墨万两以上者……诛三族。”
最后三字,说得平静,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陛下圣明!”苏晨率先躬身。
虽然未完全如愿,但俸禄提升加上严刑重典,已达成核心目标。
沐婉晴看向李德明:“李爱卿,俸禄提升所需银两,从追缴赃银中拨付三百万两,设立养廉基金,专款专用。由户部牵头,一个月内拿出章程。”
“臣遵旨。”李德明苦笑领命。他知道,这差事不好办,但陛下已决断,只能执行。
沐婉晴又看向苏晨:“安平侯,养廉之法,由你总领。朕给你一年时间,先在江北试行。若效果好。若生乱象,朕唯你是问。”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苏晨郑重应下。
“退朝。”
沐婉晴起身离去,百官恭送。
走出大殿时,冬阳正好。
苏晨站在高阶之上,看着下方陆续散去的官员,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忧心忡忡,有的愤愤不平。
张焕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苏侯爷,好手段。这一下,那些贪官可要掂量掂量了。”
苏晨摇头:“张侍郎,这只是一步。真正的难题,在后面。”
“哦?”
“提高俸禄容易,改变人心难。”苏晨望着远方。
“二百五十年的积弊,岂是一道圣旨能改?那些习惯了冰敬炭敬的,那些习惯了盘剥百姓的……他们会甘心吗?”
张焕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侯爷打算如何?”
“杀。”苏晨淡淡道,眼中寒光一闪。
“有一个,杀一个。杀到他们怕,杀到他们改。杀出一个新规矩来。”
苏晨转身走下台阶,深青色官袍在秋风中微微飘动。
身后,巍峨的宫殿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而前方,是刚刚经历了肃贪、即将迎来变革的江北大地。
养廉之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注定还要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