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寒风卷过江北大地,两个月的雷霆清洗,让这片土地上的官场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般的剧变。
当最后一批囚车驶离县城,当最后一颗贪官的人头在刑场落地,这场由苏晨发起、秦仲岳执行的肃贪风暴,终于到了盘点清算的时刻。
襄阳行宫,勤政殿。
苏晨手捧一份厚厚的奏折,立在御阶之下。殿内炭火温暖,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了两个月的霜寒。
那身御赐的云龙纹锦衣已换成了靛青色常服,衬得他愈发清瘦,唯有眼神更加锐利如刀。
“陛下,肃贪事宜已毕,这是臣的奏报。”苏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沐婉晴接过王德海转呈的奏折,明黄封面上赫然是“江北肃贪总录”六个朱砂大字。
缓缓翻开,每翻一页,眉峰便紧蹙一分。
奏折内容详实得令人心惊:
“自昭德四年十月到十二月,历时两月,共查处贪腐官吏二千一百四十七人。其中:
四品以上官员:十一人(含朝会所拿五人)
四品官员:四十二人
五品至七品:三百八十九人
八品以下及未入流官吏、胥吏:一千七百零五人
涉案赃银总计:一千四百八十六万两(已追回一千零九十万两,余者或挥霍或转移,尚在追查)
牵连命案:一百六十三起(致百姓死亡三百五十二人)
……”
数字冰冷,却浸着血泪。沐婉晴的手指在三百五十二人处停留许久,指节微微发白。
“按律处置如下。”苏晨的声音继续传来,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
“一、有命案在身者,共七十九人,已在案发地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其中原徐州卫指挥使刘猛,已于九月初三在徐州西市凌迟处死,观刑百姓三万余人。”
“二、贪墨金额超千两者,共三百零四人,悉数流放雁门关,充作苦役,修补边墙,遇赦不赦。此辈中,有七十三人年过五旬,臣已命医官随行,若死于途中,就地掩埋。”
“三、贪墨百两以上、千两以下者,共八百九十二人,在所在州县服劳役五年,每日劳作四个时辰,由当地百姓轮值监督。劳役期满,贬为庶民,三代不得科举。”
“四、百两以下者,共八百七十二人,革职查办,追缴赃银,永不叙用。”
“五、涉案轻微、有检举立功表现者,一百零九人,降级留用,以观后效。”
念完处置方案,苏晨稍作停顿,补充道:“另有三十七人在查办期间自尽,臣已按律抄没家产,其罪责不因身死而免,仍记入案卷。其中织造太监孙德,留绝笔信自承其罪,其藏于西山别院的七十万两赃银已起获,另七十万两据查确已散于灾民...此部分,臣请酌情处置。”
沐婉晴抬起头,目光复杂:“孙德...朕记得他。服侍两代先帝的人。”
“是。他入宫五十三载。”苏晨语气无波,“其族人经查确未受益,臣已按律开释。”
“依你看,该如何处置那散于灾民的七十万两?”
苏晨沉吟片刻:“按律当追缴。然臣查访得知,去岁黄河泛滥,武阳等地灾民十万,孙德以化名孙善人施粥赠药,活人无数……臣以为余者……就当是朝廷赈济了。”
“准。”沐婉晴朱笔一划,“但其贪墨之罪不可免,死后不得归葬祖坟——这是他该得的。”
“陛下圣明。”
沐婉晴继续往后翻。奏折后半部分是新任官员的名单和安置情况:
“此次空缺官职,共需补缺两千余处。臣已会同吏部,做如下安排:
一、从各地原本小吏中选出突出着,授县令、县丞等职。
二、从各地候补官员中选拔八百七十人,经考核后任用。
三、从原有佐贰官、典史中提拔清廉能干者四百一十五人。
四、由吏部从其余州府调任三百零九人。
各州县政务运转如常,未生乱象...”
看到这里,沐婉晴紧蹙的眉头才略微舒展。
她最担心的便是清洗过度导致地方瘫痪,苏晨显然早有准备。
奏折最后一页,是苏晨的总结与谏言:
“...此次肃贪,雷霆万钧,难免矫枉过正。或有罪不至死者,或有牵连过广者,然沉疴需猛药,乱世用重典。今江北官场积弊虽除,然根源未绝。
臣有三谏:
一、增官吏俸禄,使其足以养廉。今七品县令岁俸四十五两,不足以养家糊口,此贪墨之源一也。
二、严惩索贿之上官。下官行贿,多因上司索取冰敬、炭敬、节敬,此风不刹,贪腐难绝。
三、简化税赋征收之环节,减少胥吏插手之机。百姓纳税,经手者众,每一环节皆可渔利...
若此三事不行,恐十年之后,贪腐复生,又需大动干戈。望陛下明鉴。”
沐婉晴合上奏折,久久不语。殿内只闻炭火噼啪声。
“苏卿,”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二千多人...可有冤屈者?”
苏晨躬身:“臣不敢保证绝无冤屈。但每案皆经三查:禁军密探查证、刑部复核、御史台监审。证据确凿者方定罪。若陛下不放心,可命三司重审。”
“不必了。”沐婉晴摇头,“朕信你。也信秦仲岳。”
她提起朱笔,在奏折末尾空白处批阅。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准奏。所有处置,依律执行。
朕只有一言:杀人不是目的,治国才是根本。
望安平侯谨记,刀可肃贪,亦可寒士子之心。
今岁江北科举进士,初入仕途便逢此大狱,恐生畏怯。
你当亲往安抚,告之朝廷惩贪亦奖廉——凡在此次补缺中政绩卓异者,三年后朕亲自擢拔。
另所追赃银,除补国库亏空外,拨三成设养廉银,专用于增补官吏俸禄,细则由你与户部议定。
钦此。”
批完,沐婉晴盖上玉玺,鲜红的印鉴如血。
苏晨双手接过奏折,看见那行“杀人不是目的,治国才是根本”,心中微震。
苏晨深深一揖:“臣,领旨。”
走出勤政殿时,已是黄昏。
夕阳将宫殿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晨站在廊下,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奏折。
襄阳的第一场雪也缓缓下了起来,看着飘落的雪花,苏晨喃喃了一句“暖冬呀。来年是个好光景?”
两个月的腥风血雨,二千多人的命运就此定下。
有人头落刑场,有人流放边关,有人终身为役。
而更多的是那些补上空缺的新面孔,他们或心怀壮志,或战战兢兢,即将奔赴江北各县。
身后传来脚步声,沐婉晴竟跟了出来,只披着一件貂绒斗篷。
“苏晨”沐婉晴与苏晨并肩而立,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你说,史书会如何写这一笔?”
苏晨沉默片刻:“或写昭德四年秋,女帝肃贪,杀官二千,血流江北’。或写‘昭德新政,刮骨疗毒,开大周中兴之始’。全在后人如何看。”
“那你自己呢?你怎么看?”沐婉晴转头看苏晨,眼中映着霞光。
苏晨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市井炊烟,缓缓道:“臣只知今日之后,江北百姓可少受些盘剥,冤屈者可得申雪,饿死者会少几个……至于身后名,留给后人说去吧。”
一阵冬风吹过,卷起满天雪花飞舞。
沐婉晴轻轻握住苏晨的手,那手冰凉,带着这两个月来握笔批红、翻阅卷宗留下的薄茧。
“回吧,”沐婉晴说,“天凉了。”
二人转身向殿内走去。
身后,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宫墙之后,暮色四合。
而在千里之外的各个县令,新上任的县令们正在油灯下翻阅县志、熟悉民情。
流放边关的囚徒们在押解途中蹒跚而行;服劳役的罪官在监工鞭下搬运石料……
更多的人,则在茶楼酒肆、田间炕头,窃窃私语着这场惊天动地的肃贪。
有人说杀得好,早该如此。
有人说太狠了,兔死狐悲。
有人说不过是换一拨人贪罢了。
也有人说,且看三年。
但无论如何,昭德四年的这个冬天,注定要写进大周的历史。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位年轻的安平侯,此刻正陪着女帝走向深宫的灯火,准备迎接下一场风雨。
治国之路,从来不是杀几个人就能铺平的。这一点,苏晨明白,沐婉晴也明白。
所以,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