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寒意,在涂山似乎也显得格外清冽而通透。
苦情巨树的枝桠间凝结着剔透的霜晶,将清晨稀薄的阳光折射成细碎的、跳跃的光斑。空气是冷的,吸入肺腑带着洗涤般的微疼,却奇异地干净,没有沧盐州江畔那股挥之不去的水腥与硝烟混杂的气息。
令狐蕃离在容容卧房隔壁那间临时辟出的静室里醒来。
身上不再是浸透血污与尘土的戎装,而是一套柔软洁净的素色里衣,外搭着容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带着淡淡冷梅熏香的外袍。
连日的昏睡、药物调理,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心力缓释,让高烧已然退去,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混杂着剧痛与麻木的沉重感,也如潮水般暂时退却,留下的是大病初愈后的虚弱、空茫,以及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平静。
他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窗外透入的天光是那种冬日特有的、带着灰调的明亮。静室里一尘不染,除了必需的家具,几乎没有多余装饰。只有墙角矮几上一只素白的细颈瓶,斜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腊梅,幽冷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散,与他身上袍服的熏香混在一起,带来一种安定心神的力量。
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好,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将暖意均匀地铺满整个房间。
他记得这几天。
意识时昏时醒,像漂浮在温暖而安全的深海中。大部分时候是容容在身边。她有时给他喂药,动作耐心细致,指尖微凉;有时只是静静坐在窗边看书,或是处理一些涂山的日常事务,身影被烛光或天光勾勒出宁静的轮廓。
她很少说话,只是在他偶尔从梦魇中惊悸时,会轻轻按住他无意识攥紧的手,用平稳的声音说一句“没事,我在”。
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言的陪伴,仿佛只是让他知道,这世间尚有一处角落,可以容许他暂时卸下所有重负,不必强撑,不必算计,甚至不必思考。
脚步声轻轻响起,停在门外,随后是极有节律的、熟悉的敲门声。
“醒了?”
容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泠依旧,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嗯,醒了。”
令狐蕃离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门被推开,容容走了进来。她今日换了身暖杏色的家常襦裙,外罩浅鹅黄的半臂,青丝松松绾了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根素玉簪固定,鬓边散落几缕碎发,整个人褪去了平日作为涂山智囊的几分清冷疏离,显得温婉家常。
她手里托着一个黑漆木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米粥,还有几样清爽的小菜。
“先喝点粥,暖暖胃。”
她把木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退了。精神看着也好了些。”
令狐蕃离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粥碗。温度正好,米粒熬得软烂开花,入口温润,熨帖着空乏许久的肠胃。
他安静地喝着粥,容容也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随手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书卷,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虚虚地望着窗外那枝腊梅。
一碗粥见底,身体里似乎也积蓄起了一点力气。令狐蕃离放下碗,看向容容。经过这几日的缓冲,那些尖锐的痛楚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层柔软的隔膜,不再时时刻刻穿刺灵魂,但空茫与疲惫仍在。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道谢,比如歉意,比如……那些压在心底、尚未理清的千头万绪。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容容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需要他说。她合上书卷,抬眼看他,翠绿的眸子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像两泓沉淀了时光的深潭。
“今日是冬至。”
她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令狐蕃离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在沧盐州的腥风血雨与日夜筹谋中,节气时日早已模糊。
“涂山过冬至,也兴包饺子。”
容容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狡黠的轻快,“我让膳房准备了面和馅料。你……能动吗?要不要试试?”
包饺子?令狐蕃离有些意外。记忆中,上一次这样纯粹为了节令、为了口腹之欲而动手制作食物,似乎已经是遥远得模糊的童年往事。
在涂山暗中积蓄力量的年月里,冬至或许有过简单的团聚,但更多是与熊家兄弟、与东方听池他们,带着某种少年意气与隐秘谋划。像这样,只有他和容容两个人,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冬日里,做一件如此寻常的、甚至带着点人间烟火气的琐事……
他看着容容眼中那点隐约的期,或者说是“要求”,忽然觉得,或许这正是一种最好的“疗愈”。
不是刻意的安慰,不是沉重的开解,而是用最平常的生活细节,将他从那个血与火的噩梦边缘,拉回真实而温暖的“人间”。
“好。”
他点点头,掀开被子,试着下床。脚步虽然虚浮,但站稳没有问题。
容容的起居室兼书房外,连着一个小小的暖阁。此刻,暖阁中央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材料:一盆揉得光滑、覆着湿布醒发的面团,几碗分别盛着不同馅料的青瓷碗——有传统的猪肉白菜,有涂山特色的灵菇素三鲜,还有一碗似乎是特意准备的、剁得极细的羊肉胡萝卜馅,旁边是擀面杖、面粉、清水等一应物什。
阳光透过暖阁糊着明纸的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炭盆烧得更旺些,驱散了角落的寒意。整个空间弥漫着面粉的微尘气息和馅料的隐隐鲜香,与书房的书卷气、卧室的熏香味截然不同,是一种踏实的、属于庖厨与家的味道。
容容净了手,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皙纤细的手腕。她先揪了一小团面,放在撒了薄粉的案板上,拿起那根对她而言略显粗重的擀面杖,尝试着擀了几下。动作依旧有些生疏,面皮在她手下顽强地保持着不规则形状,时而厚时而薄。
令狐蕃离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这笑声很轻,却似乎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郁结的冰霜。
容容耳尖微红,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停下动作,反而更认真地和那面团较劲。
令狐蕃离也洗净手,走到她身边。他没有立刻去拿擀面杖,而是先看了看馅料,又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醒发的面团,感受着它的柔软与弹性。
“我来擀皮吧。”
他温声道,接过容容手里的擀面杖,“你负责包,如何?”
容容从善如流,将位置让给他,自己则站到放着馅料的桌子另一侧。她似乎对自己的“包”工更有信心一些。
令狐蕃离拿起一团面,在掌心揉搓成光滑的剂子,然后熟练地压扁,右手持擀面杖,左手飞快地转动着面剂子。
擀面杖与案板接触,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嗒、嗒”轻响。不过片刻,一张中间略厚、边缘纤薄、浑圆如满月的饺子皮便在他手中诞生,被他轻轻抛到容容面前的案板上。
容容眼睛微微一亮,也不多话,用竹片舀起适量的馅料,放在皮子中央,素白的手指灵巧地翻飞,对折,捏合,再几下精巧的折叠收口,一个肚皮饱满、褶子均匀细密、形如元宝的饺子便稳稳地立在了案板上,模样竟十分标致。
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却默契得惊人。他擀皮的速度正好赶上她包裹的节奏,一张皮子飞来,不多时便化作一只精致的饺子。暖阁里只有擀面杖的轻响,捏合面皮的细微窸窣,以及炭火偶尔的哔剥。阳光静静地移动,将两人专注的身影投在墙上,时而靠近,时而交错。
令狐蕃离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面团,每一次擀压、转动,都仿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也一同碾平、舒展。面粉的微尘在阳光中飞舞,带着朴素的香气。这简单重复的劳动,竟有种奇异的镇定心神的效果。
他偶尔抬眼,能看到容容低垂的眉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一张皮、一勺馅。
“沧盐州……也过冬至吗?”
容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令狐蕃离擀皮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
“过的。只是……各地风俗略有不同。靠近北边的州县,更隆重些,羊肉馅的饺子是必备。南边沿江的,或许会多用鱼虾。”
“那千寻城呢?” 容容又问,手上包饺子的动作不停。
“千寻城……”
令狐蕃离眼前闪过那座如今满目疮痍的城池,在更早的、还算太平的年月里,冬至日,寻常百姓家或许也会传出剁馅的声响,街巷间弥漫着煮饺子的蒸汽与香味,
“大抵是南北混杂吧。世家富户自然花样百出,寻常百姓……能有一碗热乎乎的、带点荤腥的饺子,便是难得的满足。”
他说得平淡,容容却听出了那平淡背后的重量。
一碗饺子,于涂山或许只是应景的点心,于沧盐州的许多百姓,却可能是艰辛一年中难得的慰藉。而如今,经过那场劫难,又有多少家庭,连这一碗简单的慰藉也成了奢望?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不再空茫,而是充满了某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共情。
“尝尝这个馅,”
容容忽然用竹片挑起一点羊肉胡萝卜馅,递到他面前,“我让他们少放了姜,多加了些去腥的香料,不知合不合那里的口味。”
令狐蕃离就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尝了尝那点馅料。羊肉的鲜嫩与胡萝卜的清甜融合得很好,香料的比例恰到好处,去除了膻味,只留醇香。
“很好。”
他由衷道,看着她,“你……很细心。”
容容收回手,继续包着饺子,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总不能让病号吃得不舒坦。”
饺子很快包满了一整个大竹篦。形状虽然大多出自容容之手,堪称精美,但也有几个略显笨拙、甚至有点露馅的,明显是令狐蕃离中途尝试的“作品”,混在其中,倒也别有趣味。
煮饺子用的是小厨房里一直温着的骨汤。滚开的汤水中,白白胖胖的饺子下锅,沉浮几次,便渐渐鼓起肚皮,变得晶莹透亮,隐隐能看到内里馅料的颜色。
香气随着蒸汽蒸腾而出,弥漫了整个暖阁,那是面粉的焦香、骨汤的醇厚与馅料鲜美的完美结合,比任何珍馐都更能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与温暖记忆。
容容亲自执勺,将煮好的饺子分盛在两个青瓷碗里,又各舀了小半碗滚烫的原汤。撒上几点翠绿的葱花,滴上两滴香醋。
没有多余的菜式,只有这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暖阁的圆桌上。两人相对而坐。
令狐蕃离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咬了一口。
面皮爽滑筋道,羊肉馅鲜美多汁,滚烫的汤汁混合着醋的微酸在口中迸发,瞬间温暖了四肢百骸。这味道朴实无华,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穿透了连日来的药物苦味与心头的灰败,直抵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吃得很快,也很认真,仿佛要将这寻常的温暖,连同这份宁静的陪伴,一起牢牢刻印在身体记忆里。
容容吃得慢些,小口小口地咬着,目光时而落在碗中,时而掠过对面埋头苦吃的令狐蕃离。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正在这氤氲的热气与寻常的食物中,一点点松弛下来。不是遗忘,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暂时的休憩与汲取。
一碗饺子见底,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
令狐蕃离放下碗筷,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看向容容。
他的眼神依旧带着疲惫的痕迹,但深处的阴霾似乎被这顿简单的冬至饺子驱散了不少,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光亮。
“容容,”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谢谢。”
谢谢你的收留与照料。
谢谢你这顿冬至的饺子。
谢谢你……让我知道,即便前路再黑,身后总有一处可以回头取暖的灯火。
容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翠眸中光华流转,像是看透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
“令狐蕃离,”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泠如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吃饱了,就该有力气,去想接下来该怎么走了。”
她没有说安慰的话,没有谈具体的计划,只是用最平常的语句,将他从这片刻的温暖宁静中,轻轻推回了现实的门槛。不是冰冷的驱逐,而是信任的托付——我相信你休息够了,有能力也有责任,继续前行。
令狐蕃离看着她,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轻,却重若千钧。
窗外的日光,不知何时已经西斜,将苦情巨树巨大的影子拉得很长。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日子。但过了今日,白昼便会一分一分,重新变长。
暖阁内,炭火依旧明亮,饺子残留的香气与温情,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