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澜郗丧事的首夜守灵,在香灰渐冷、诵经声歇的凌晨时分终于熬尽,来到了尽头。
灵堂内,白烛残泪堆积,光线昏沉得将人影拖得老长,凝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琬君终于支撑不住,被女儿熊蒹葭搀扶着回房歇息,鹿晓芸哭至力竭,昏沉中被侍女安置下去。熊澜震红着眼眶,强打精神主持着最后的礼仪。小弟熊澜赦则倔强的靠着大哥一起,固执的给二哥守灵,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令狐蕃离如同钉在蒲团上的木偶,脊背挺得笔直,却僵硬得不似活人。直到熊澜震走过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
“主公,天快亮了,您也去歇歇吧。后面的事,有我在。”
他没有反应。熊澜震又唤了一声,才见他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涣散地点了点头,动作迟滞地试图起身,却因久跪和酒意,身体一晃。熊澜震连忙扶住他。
前半夜,熊千军曾将他唤至暖阁。
没有质问,没有安慰,只是搬出一坛不知藏了多少年的烈酒,拍开泥封,与他对坐。
熊千军絮絮地、反复地说着澜郗小时候的事——如何缠着令狐蕃离的父亲令狐澈学刀,如何因偷看约会楼的姑娘被罚扎马步,如何对着妖馨斋的小女儿,如今他的长嫂,脸红却嘴硬叫“大嫂”……那些鲜活生动、带着温度与笑闹的琐碎往事,从熊千军带着酒意与哽咽的嗓音里流淌出来,却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钝刀子,慢而深地凌迟着令狐蕃离已然麻木的心。
他陪熊千军喝了一碗又一碗。烈酒入喉,烧灼食道,却奇异地暖不透四肢百骸,更浇不灭脑海中反复闪回的画面——是千寻城下血肉横飞,是澜郗最后那声怒吼,是八百个陶罐逐一递出时,那些破碎家庭望过来的眼神。
他试图用酒精将自己溺毙,如同在沧盐州最初得知噩耗的那些夜晚。可意识偏偏清醒得可怕,醉意浮在表面,内里却是一片冰冷刺骨的、废墟般的清明。
熊千军最后醉倒伏案,手里还攥着空碗,眼角泪痕未干,含糊地嘟囔着:
“不必为他伤心……天下事要紧……那小子,走得值……”
这话不知是说给令狐蕃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好,既然如此…….先麻烦澜震你了。我,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令狐蕃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胃里翻搅着未消的酒液和彻骨的寒意。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踉跄着走出了依旧弥漫着悲伤与香烛气息的熊府侧门。
涂山城尚未完全苏醒。他一个人独步在乌衣巷里。
乌衣巷,是他来涂山时,前几个来的地方。
那时候他刚刚和月初来到涂山,人生,地不熟。尽管用金牌和容容认过身份,但是这里对他依旧是陌生的地方。那时候,他从容容家里出来,平儿姐姐带他来这里找叔父熊千军,成就了他第一次步入乌衣巷。
记忆里,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条巷子里走过。他的身后身前,总是有人的。一开始是平儿,之后有月初,澜郗,后来又有听池,以及容容。如今,好像还是头一遭。
乌衣巷好大,也好冷。
乌衣巷正浸润在黎明前最沉滞的黑暗中,石板路湿滑,两侧高墙寂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早市开张的零星动静,更反衬出巷子的幽深孤清。
早市啊……..还真怀念。
记忆里,他第一次来涂山的早市,就是那次和澜郗一起去藏书阁吧。那次,他们一起吃了糖果子,还第一次碰见了桓城玉。
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呢……..
等一下,桓城玉?
令狐蕃离脚步趔趄,脑海里却忽然回忆起,当初见过桓城玉后,熊澜郗对他抱怨的话来。
“反正他的意思好像就是说,我以后会有一番大功业,但是这个功业我自己享受不了,只能绵延后人。表哥,你听啊,甚至还不是家人,是后人。我也就在想了,究竟是啥子功业,连我自己都享受不到的……这不是扯淡吗。”
澜郗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那时候他的吐槽和漫不经心,换来的是令狐蕃离无奈的一笑。可是如今,令狐蕃离塑封顿时沉默了下来。
大功业,自己无法享受,只能绵延后人……….莫非就是。
想到这里,令狐蕃离打了个寒噤。
正好起风了。
寒风像细密的针,穿透他单薄的孝服,扎进肌肤骨髓。酒意被冷风一激,化作更猛烈的晕眩和恶心,眼前景物开始旋转、重叠。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带笑的呼唤:
“表哥!等等我!”
“澜郗!”
猛地回头,巷道空空,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和墙角污水沟里倒映出的、自己扭曲摇晃的影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空洞的疼。
脚下不知绊到什么,虚软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向前倾倒。冰冷坚硬的石板地面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预料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双手臂及时而稳定地托住了他倾倒的上半身。一股清冽的、仿佛混合着初雪、旧书卷与某种极淡、极冷冽花香的独特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周遭浑浊的酒气与晨雾的潮腥。
令狐蕃离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向上移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温暖而沉静的淡绿色衣角,然后是纤细却似乎蕴藏着不可思议力量的手臂。他的目光最终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翠色莹然,如同深潭中最纯净的翡翠,清澈得能洞悉人心最隐蔽的角落,此刻却未含丝毫算计或疏离。
那目光静静落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里面盛着的,是深不见底的怜惜,如同看着一件珍贵却已出现裂痕的瓷器;同时,又有一层更深的,淡淡的、近乎悲哀的遗憾,如同看着一座本该巍然屹立、却从显现内部开始崩解的山岳。
是容容。
令狐蕃离怔怔地望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强撑的意志、伪装的镇定、背负的责任,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轻易击碎。
鼻尖涌上难以抑制的酸楚,喉咙哽得生疼。他没有试图站直,也没有任何言语,仿佛跋涉过无尽荒漠的旅人终于见到绿洲,紧绷到极限的身心骤然松懈,所有的重量——肉体的疲惫、灵魂的创伤、积压的悲痛——都卸了下来,任由自己向前跌去,额头无力地抵靠在她微凉却安稳的肩头。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这一刻有些醉了。
容容没有躲闪,也没有搀扶他站起,只是稳稳地承接着他全部的重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不正常的滚烫热度,以及那无法控制的、细微却持续的战栗。她抬起一只手,极轻地、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地,抚了抚他汗湿冰凉的后颈,指尖触及的皮肤烫得惊人。
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水声,在她胸腔里回荡,最终化为近乎无声的低语,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何至于此……”
涂山藏书阁的顶层静室,最后的夕阳正努力穿透薄雾,将淡金色的光晕涂抹在轩窗和满壁的书脊上。这里远离了下层学子们为前程拼搏的喧嚷与墨香,只有永恒的寂静与书香沉淀。
自从令狐蕃离在涂山推广科举制,以及之后洛姝随令狐蕃离离开涂山以来,这里便不复当初洛姝独自一人的孤寂,而是逐渐热闹起来。
顶层是一直空阔的,可是如今,容容带来了令狐蕃离。
容容将几乎半昏迷状态的令狐蕃离安置在窗边那张铺着厚软锦垫的宽大座椅里。他乖顺得不像话,任由她动作,只是蜷缩着,将脸微微转向窗外光亮的方向,紧闭着眼,睫毛在苍白泛红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粗重而灼热。
她转身走到静室一角的小几旁,那里常年备着茶具与一个小巧的红泥炭炉。
她没有去取旁边的茶叶罐,而是从自己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素白无纹的细颈瓷瓶,拔开以蜜蜡封存的瓶塞。
霎时间,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微苦桃花冷香与醇厚酒意的气息,幽幽地弥散开来,瞬间压过了室内原有的书卷气和熏香。
她没有将瓶中液体倒入任何杯盏,只是将瓷瓶轻轻置于炭炉旁,让炉火透过陶制的瓶壁,极其缓慢地温暖着内里的琼浆。然后,她取来干净的铜盆,注入清水,拧了温热的布巾,走回令狐蕃离身边。
她半跪下来,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角颈间的冷汗,又替他解开孝服最上方两颗紧扣的、已被汗水浸透的盘扣。
指尖偶尔擦过他滚烫的皮肤,那温度让她翠眸中的怜惜与悲哀交织得更深。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炉边,在令狐蕃离对面的蒲团上端然坐下。
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瓷瓶中的液体被徐徐加温,那股独特的冷冽桃花香渐渐转为更加馥郁醇厚、却依旧带着一丝微苦回甘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仿佛一道无形的、氤氲着往事与心绪的屏障。
容容的目光隔着这渐起的、带着酒香的薄薄热气,落在令狐蕃离身上。他依旧蜷在椅中,裹着她不知从何处取来的厚绒毯,却仍在发冷般轻颤,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燥起皮,眉心即使在昏沉中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梦魇。
她看着他,看着他如今这胡茬凌乱、眼窝深陷、失魂落魄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即便在最艰难布局时、也始终眼神明亮、脊背挺直、言谈间自有丘壑的俊秀少年,判若两人。
怜惜如春水,漫过心田。
她怜他失了至亲兄弟般的部下,怜他背负八百条性命的重压,怜他独自吞咽苦果、无人可诉的孤寂。他本不必如此独自承受所有。
可悲哀如寒冰,同时凝固了眼底的暖意。
她悲哀于他竟被击垮至此。她见证过他更早的艰难,知晓他胸怀的志向是何等恢弘又何等艰难,那是一条需要钢铁意志与磐石之心才能走下去的路。她悲哀他明有天命在身,却因为小小挫折止步不前。
区区挫折——纵然这挫折惨痛至此——竟能让他显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脆弱?举大事的人,肩上扛着万千期望与性命托付的人,岂能如此轻易地……露出软肋,甚至放任自己沉溺于伤痛与酒精?
炉火温着瓷瓶,酒香越来越浓,却无人去取用。静室里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沉重,更清晰地传递着容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令狐蕃离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高烧让他的眼神迷蒙涣散,氤氲着水汽,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聚焦,穿透那层带着桃花香气的温热雾气,望向对面静坐的身影。
他的嘴唇干裂,翕动着,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呼吸声掩盖,却又因为此刻极致的寂静和他眼中纯粹的、褪去所有伪饰的依赖,而显得格外清晰,直抵人心:
“容容……”
他望着她,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她模糊的轮廓。
“嘘。”
她起身,用手指止住他的唇,然后提起一旁温热的瓷瓶,向着杯盏里倒入小半。入手温热,她递到他的唇边。
“喝了它,然后,好好哭一场吧。”
入口温良,是桃花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