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寒冽尚未散尽,千寻城中央广场——那曾举行过遴选盛会、也曾见证过公审叛逆的所在——已然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悲愤、好奇与某种近乎仪式感的期待。人们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低沉的雾,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广场北侧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以及台上那根孤零零、泛着冷光的刑柱。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动,却又在每一次官差肃穆的走动或号令声中骤然压低,只剩下寒风卷过残破旗帜和屋宇的呜咽。
今天是蛟霖——那个为祸沧盐江数百年、双手沾满鲜血的妖王,接受最终审判并明正典刑的日子。对于许多失去了亲人、家园的百姓而言,这是一个必须亲眼目睹的结局。
广场旁,一栋三层酒楼的顶楼雅间,窗户半开,正对着广场高台。这里视野极佳,却异常清冷,与下方的喧嚣隔绝。
肖悠南独自临窗而坐,面前一张小几,摆着一壶酒,一只白玉杯。他并未易容,依旧是那身月白劲装,青丝高束,只是面容比往日更显清减,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色。
自斟自饮,动作舒缓,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下方攒动的人头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投向更远处,千寻城那些尚未完全修复的断壁残垣,以及天际线处蜿蜒如带的沧盐江。
酒液入喉,带来些许暖意,却化不开那眼底的沉重。
沉稳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响起,打破了雅间的寂静。令狐蕃离走了上来,依旧是那身半旧的深色袍服,胡茬未净,眼底血丝未退,整个人像一张绷得太久、微微失却弹性的弓。
他走到窗边,在肖悠南对面的空位坐下,并未客套。
肖悠南收回远眺的目光,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净的茶杯,为令狐蕃离斟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清冽的茶香顿时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酒气。
“蕃离,你连日操劳,案牍劳形,气色愈发差了。”
肖悠南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蛟霖伏法在即,大局初定,你也该……稍稍顾惜些自己才是。”
令狐蕃离端起茶杯,入手温热,他并未立即饮用,只是用双手拢着杯壁,汲取着那一点暖意。听到肖悠南的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笑纹。
“看你这神情,”
肖悠南的视线落在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疲惫上,“那蛟霖……直至最后,也未曾有半分服软悔过之意,是么?”
令狐蕃离终于饮下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他放下茶杯,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肃杀而拥挤的广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直:
“前几日,我去牢里见过她。”
他将那日与蛟霖在囚室中的对话,简单扼要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渲染,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陈述了蛟霖那些关于“王者气象”、“道路选择”以及最终关于“背叛不在选项”的言论。
肖悠南静静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杯的杯沿。
当听到蛟霖那句“我不会因为看见了更好的‘可能’,就背叛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时,他的指尖微微一顿,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叹息。
“果然……是她的性子。”
肖悠南低语,“宁折不弯,执拗到底。这般心性,若生于人族,或许是一代豪杰;可惜身为妖王,又背负着那般血仇与桎梏……”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令狐蕃离的目光依旧落在广场上,那里,衙役和兵丁已经开始清场,维持秩序,准备迎接囚车的到来。他忽然开口,问道:
“悠南,当日汶安县……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听池语焉不详,只说你们赶到时,只有蛟霖悬江而立。”
肖悠南神色一正,回忆道:
“我与东方庄主接到急报,全力赶赴汶安。抵达时,城外确有洪灾痕迹,但规模远小于预警,且妖军主力踪迹全无。只有蛟霖一人,独立于浊浪之上,似在等候。她见我们到来,并未多言,直接出手。其神通确实厉害,更兼狡诈,利用水势周旋。我与东方公子立刻明白,此乃调虎离山之计,千寻城恐有大难。心急如焚之下,我们不再留手,全力合击。”
“她虽强,终究难敌纯质阳炎与我的剑意合围,缠斗约半个时辰,我才寻得破绽,以‘霜华’剑意凝于一点,洞穿其琵琶骨,破了她的妖力核心,这才将其擒下,马不停蹄押回。只是……终究晚了一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憾恨,若非被蛟霖拖住,千寻城的损失或许能小一些。
令狐蕃离点了点头,目光从广场收回,郑重地看向肖悠南:
“即便如此,已是大功。若无悠南与月初全力出手,及时擒获此獠,城中局势恐更加不可收拾。沧盐州能除去蛟霖这一心腹大患,悠南居功至伟,蕃离在此,代沧盐州百姓谢过。”说着,他拱手为礼。
肖悠南连忙抬手虚扶:“蕃离言重了。斩妖除魔,本是我辈份内之事。更何况……”他顿了一下,清澈的眼眸望着令狐蕃离,声音柔和了几分。
“于公,是为沧盐州黎民;于私……能助蕃离你稳固局面,清除障碍,亦是我所愿。”
令狐蕃离心中微动,对上肖悠南坦诚的目光,那份连日来的冰寒与疲惫似乎被这诚挚的话语稍稍融化了一丝。他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下方广场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与喧哗。囚车在重重甲士的押送下,缓缓驶入广场,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朝着高台而来。
囚车中,蛟霖身着单薄囚衣,琵琶骨处的铁链已被解除,但沉重的镣铐仍在,她挺直脊背站着,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异常清晰,幽蓝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周围黑压压的、充满仇恨的人群,无波无澜。
审判的流程并不冗长。洛姝高声宣读早已核实清楚的累累罪行,从近年来的屠村破城,到更早年月有记载的劫掠血案,一桩桩,一件件,冰冷的数据和血腥的描述回荡在广场上空,激起百姓阵阵压抑的怒吼与哭泣。
蛟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认罪,只是那样站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肖悠南看着下方那肃杀的一幕,饮尽杯中残酒,眉宇间的忧色却并未随着蛟霖伏法而消散。转过头,看向身旁沉默注视的令狐蕃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压得较低:
“蕃离,近日我见石猛将军四处出击,追剿世家残党,手段颇为凌厉。你……也在大力整肃吏治,集权于州府。民间对此固然拍手称快,呼声甚高,甚至不乏‘赶尽杀绝’之论……”
他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清丽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担忧。
“我并非质疑你的决断,世家勾结妖族,罪无可赦。只是……我有些担心。权力集中若失了分寸,手段过于酷烈,难保不会催生新的不公与压迫。今日你与麾下诸位大人,怀济世之心,行雷霆手段,他日……是否会因势大权倾,渐忘初心,成为新的‘世家’?”
这个问题,尖锐而沉重,直指核心。肖悠南问完后,便静静地看着令狐蕃离,等待他的回答。
令狐蕃离没有立刻回应。他望着下方,主审官已经宣读完判决,正是“斩立决”。
刽子手走上了高台,鬼头刀在渐亮的晨光中泛着森寒的光。广场上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哭骂声、叫好声交织一片。
就在这鼎沸的声浪中,令狐蕃离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肖悠南,他的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有一种被触及根本问题的肃然。
“悠南所虑,深矣。”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窗外的喧嚣,“旧世家之祸,根在于垄断权力与资源,视百姓为草芥,且缺乏制衡。我今日所为,集权是手段,非目的。目的,在于打破垄断,重建秩序。”
他顿了顿,继续道:“避免成为新的‘世家’,关键在于两点:一曰‘以民为主’,权力来源与行使,需时刻以百姓福祉为念,让利于民,而非与民争利。清理出的田亩、资产,大部归还或惠及平民;选拔官吏,首重德才与实干,而非出身亲疏;重大决策,需倾听民间之声。二曰‘监督制衡’。”
他伸出两根手指,“我正在筹划,于州府之下,设立独立的监察院与议政院雏形。监察院不隶署衙,专司纠察官吏不法;议政院则广纳地方贤达、农工商代表,凡涉赋税、工程、律法修订等大事,需咨议通过。虽初时未必完善,权柄也仍需集中以应对变局,但制度之芽既种,假以时日,浇水施肥,当可逐渐生长,形成约束。”
他的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清晰的思路:“雷霆手段,是为扫清朽木;而后续的‘以民为主’与‘监督制衡’,方是栽种新苗。我不敢保证后世如何,但在我力所能及之时,必竭力将此框架打下,使其成为一种……习惯,乃至传统。如此,或可最大程度避免重蹈覆辙。”
肖悠南认真地听着,眼中的担忧随着令狐蕃离条理分明的阐述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的、带着钦佩与安心光彩。他知道,令狐蕃离并非被胜利和权力冲昏头脑的野心家,他的目光看得很远,思虑得极深。
“听蕃离一席话,悠南心中块垒尽去。”
肖悠南由衷道,举起酒杯,“愿沧盐州在蕃离治下,真能开创一片新天。”
令狐蕃离也举起了茶杯,以茶代酒,与肖悠南轻轻一碰。
就在这时,下方广场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是刀锋划过空气的锐响,以及瞬间爆发又骤然死寂的集体吸气声。一切,尘埃落定。
肖悠南放下酒杯,似乎也了却了一桩心事。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今日怎不见郁璃随你同来?”
令狐蕃离也才注意到,一直形影不离跟着肖悠南的那个丫鬟,今日确实不见踪影。
肖悠南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与无奈:
“正要与蕃离说,家中忽有急事,同时,有个年少时的朋友也遇到了些棘手事情,传信催我速归。今日……或许便是要向蕃离告辞,暂别一段时日了。”
令狐蕃离闻言,微微一怔。
虽然早知道肖悠南身为剑客,不可能长久滞留沧盐州,但离别来得如此突然,还是让他心中掠过一丝空落。他很快恢复常态,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家中事要紧,悠南一路保重。沧盐州随时欢迎你再来。”
“嗯,待事了,必会再来叨扰。我还期待看看,在蕃离治下,沧盐州的新面貌呢。”
肖悠南颔首,目光在令狐蕃离疲惫却坚定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蕃离,你也务必保重。”
………….
千寻城外,僻静的官道旁,初升的朝阳为原野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她已卸下了劲装,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广袖长裙,裙裾飘飘,清雅如莲。原本束起的青丝此刻如瀑般披散下来,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住部分,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绝伦的脸庞,少了几分英气,多了许多属于女子的柔美与婉约。
晨风吹拂,发丝与衣袂轻扬,恍若仙子临凡。
郁璃背着那剑匣,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自家小姐恢复了本来的装束,眼中既有许久不见惊艳,也有一丝了然的感慨。
肖悠南——或者说,恢复了女装的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远处千寻城巍峨的轮廓,目光复杂。
那里有烽火留下的疮痍,也有新生的希望;有血腥的争斗,也有让她心绪难平的……那个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座城池的气息也记在心里。然后,并指如剑,一道清冽的剑光自她袖中飞出,悬浮于身前。
“璃儿,我们走吧。”
“是,小姐。”
她轻盈地跃上剑光,郁璃也化作一道彩芒紧随其后。剑光骤亮,托着两人,化作一道青虹,向着中州的方向,破空而去。
风吹散了她的长发,也仿佛吹散了某些一直刻意维持的伪装与距离。
她脸上的怅然渐渐被一种更为清晰、却也更为复杂的情愫所取代。
此次归家,不知前路如何,但沧盐州这几载春秋,那个人睥睨又孤独的身影,怕是已深深印刻,再难轻易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