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回到洛阳是十天后,她瘦了一圈,左肩的伤用木板固定着,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进城时,她看见城墙上贴着告示:招募民夫,加固城防,管三餐,日结铜钱。排队的人从城门排到街尾,大多是面黄肌瘦的流民。
“哪来的这么多流民?”她问前来迎接的银羽。
“兖州地陷。”银羽声音沉重,“五天前,兖州北部突然出现三个巨坑,每个坑都有百丈宽,深不见底。
坑边十七个村子,连人带房全掉下去了,逃出来的不足一成。”
许负勒住马:“地陷位置?”
“都在黄河故道附近,呈三角形分布。”银羽递过一卷地图,“帝君请你一到就直接入宫。”
议事殿内气氛压抑,尧坐在上首,下方站着舜、后稷、契,还有几位中原氏族长老。地上铺着一张大图,标注着三个红圈。
许负进来时,所有人都看向她。
“国师请看。”舜指着地图,“三个地陷点,分别在这里、这里、这里。彼此相距五十里,正好是一个等边三角形。”
许负蹲下细看,地图上,三个红圈的位置很特殊:一个在古河道拐弯处,一个在废弃的祭坛遗址,一个在山丘顶部。
“不是自然塌陷。”她抬头,“这三个点地下都有空洞,是人为挖空的,三角形中心点在哪?”
舜手指移动,点在三角形中心:“这里,叫‘积石山’,是个小山包,没什么特别。”
“带我去。”
“现在?”后稷皱眉,“你的伤……”
“现在。”许负站起身,“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积石山下有东西,很大的东西。”
积石山在兖州北部,距洛阳两日路程。许负只带了羿和二十名护卫,轻装简行,第二日黄昏抵达。
从远处看,积石山确实不起眼,高不过三十丈,山上长满灌木。但走近了,许负就感觉到异常——太安静了。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到这里都似乎变弱了。
她下马,走到山脚,蹲下抓了一把土。土是黑色的,粘稠,有股淡淡的腥味。
“和龙门黑胶一样的味道。”羿低声道。
许负点头,取出昆仑镜。镜面裂纹更多了,但还能用。她将镜子对准地面,镜中映出地下景象:
山体内部被掏空了,不是普通的空洞,而是一个巨大的,规整的球形空间。球壁上刻满符文,中央悬浮着一颗黑色的跳动的东西。
像心脏。
“这是……”许负手一颤,“地脉核心的仿制品。有人在抽取地脉之力,灌注到这颗假心里。”
“做什么用?”
“等十星连珠之夜,用假心替换真正的地脉核心。到时候,整个兖州的地脉都会被他控制。”许负收起镜子,“必须毁掉它。”
“怎么毁?”
“找到入口,进去,破坏核心。”许负环顾四周,“入口一定在山体某处,做了伪装。”
二十人分散搜索,半个时辰后,一名护卫在山北侧发现异常:
一块巨石与山体结合处有缝隙,缝隙里吹出凉风。
许负检查那块巨石,石面有极浅的刻痕,组成一个图案:三条波浪线,上面一个圆圈。
“是鲧的标记。”她认出来了,“但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工程,还有同伙。”
羿用刀撬开巨石,后面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石阶整齐,两侧墙壁光滑,显然经过精心修整。
“留十人在外接应,其余人跟我下。”许负点燃火把,率先进入。
通道很深,走了约百级台阶才到底。底下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央就是那颗黑色心脏。
它悬浮在半空,缓缓跳动,每次跳动都发出低沉的“咚”声——正是地鼓声的来源。
脏周围站着九个人,都穿着黑袍,背对着入口,正在诵经。大厅四角各有一尊石像,石像是鬼臾族的邪神相柳。
许负示意众人隐蔽,她数了数,九个黑袍人,加上鲧,正好十人。十日族的余孽全在这里了。
诵经声越来越急,黑色心脏跳动加速,表面浮现出血色纹路。
“他们在进行最后一步灌注。”许负低声道,“不能等了。羿,射心脏。其他人,杀黑袍人。”
羿张弓搭箭,箭矢离弦,直射心脏。
但箭在离心脏三尺处突然停住,悬在空中,然后调转方向,射向羿。
羿侧身躲过,箭矢钉在墙上,箭尾震颤。
九个黑袍人同时转身,为首者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是鲧。
“等你很久了,国师。”鲧笑了,笑容扭曲,“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这里。”
许负走出阴影:“停手吧,鲧。地脉若毁,你也活不了。”
“谁说要毁地脉?”鲧张开双臂,“我要掌控地脉!十星连珠之夜,九州地脉都会听我号令。到时候,我才是真正的九州之主!”
“你疯了,地脉之力岂是凡人能掌控的?”
“凡人不能,但神可以。”鲧眼中闪过狂热,“只要完成仪式,我就能成神!真正的神!”
他挥手,其余八个黑袍人同时掀开兜帽。许负认出其中三人:一个是东夷的叛逃巫祝,一个是南蛮的流放长老,还有一个……是虞朝的一名中层官吏,负责管理历法档案。
“你们……”许负明白了,“历法、星象、地脉,所有数据都是你们提供的。难怪十日族能精确计算十星连珠的时刻。”
那名官吏冷笑:“尧只知用我们,不知重我们。既如此,换个主人又何妨?”
鲧指向黑色心脏:“仪式还差最后一步:九个人的心血。本来想用那三个地陷坑里的贱民,但你来了更好——你的血,比万人都有用!”
八个黑袍人同时扑来。
羿连发五箭,射倒三人。护卫们拔刀迎战,大厅里顿时刀光剑影。
许负没动,她盯着鲧:“你在龙门布石魈,在泰山、华山污染地枢,在兖州挖地陷,都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没错。”鲧缓缓走向黑色心脏,“但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他割开手腕,将血洒向心脏。血液被心脏吸收,黑色表面泛起暗红光泽。
许负也动了,她双手结印,但左肩剧痛,法术施展一半就中断。鲧趁机一掌拍来,掌风带着腥气。
许负勉强躲开,掌风擦过右肋,衣衫破裂,皮开肉绽。
羿想支援,但被两个黑袍人缠住,脱不开身。
鲧逼近许负:“放弃吧。你重伤未愈,不是我的对手。乖乖献出心血,我留你全尸。”
许负踉跄后退,背靠墙壁。她摸了摸怀中,那支千年参王还在。
没有时间慢慢服用了。
她掏出参王,整支塞进口中,用力嚼碎吞下。参王入腹,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伤势暂时被压制,法力恢复三成。
鲧脸色微变:“你……”
许负双手重新结印,这次成功了。八卦玉玦从她怀中飞出,悬在头顶,光芒照亮大厅。
“就凭这个?”鲧嗤笑,“玉玦已经裂纹遍布,你能发挥几成威力?”
“足够杀你。”
玉玦光芒凝聚成剑形,斩向鲧。鲧双手一合,黑色心脏射出一道黑光,与玉玦光剑相撞。
两股力量僵持,大厅开始震动,碎石从头顶落下。
羿终于解决两个黑袍人,还剩三个。护卫也死伤过半,但还在苦战。
许负嘴角溢血,参王的药力在急速消耗。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必须速战速决。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玉玦上。玉玦光芒暴涨,压过了黑光。光剑斩落,鲧的左臂齐肩而断。
鲧惨叫后退,断臂处黑血喷涌。但他不退反进,用独臂抱住黑色心脏,整个人融入心脏中。
心脏剧烈跳动,膨胀,表面浮现出鲧的脸。
“那就一起死吧!”鲧的声音从心脏中传出,“我以我身,献祭地脉——爆!”
黑色心脏开始龟裂,恐怖的能量在其中汇聚。
许负脸色煞白,这种程度的爆炸,足以炸平积石山,并引发连锁反应,让整个兖州的地脉崩塌。
她看向羿,看向还活着的护卫。
然后做了决定。
“带所有人出去!”她对羿喊,“快!”
“那你呢?”
“我有办法。”许负笑了,“相信我。”
羿咬牙,拉起受伤的护卫,朝通道狂奔。
许负转身面对黑色心脏,她双手按在心脏表面,开始逆向运转功法。
不是破坏,是吸收。
将心脏中狂暴的地脉之力,吸入自己体内。
“你疯了!”鲧的残魂尖叫,“这样你会爆体而亡!”
“那就一起爆吧。”许负闭上眼睛,“但至少,地脉能保住。”
地脉之力如洪水般涌入她体内,经脉寸寸断裂,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但她没有停,继续吸收。
心脏开始缩小,裂纹逐渐弥合。
鲧的残魂在哀嚎中消散。
最后一丝地脉之力被吸收时,心脏化为齑粉。许负瘫倒在地,七窍流血,气息微弱。
羿冲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背起许负,冲出通道。刚出洞口,积石山内部传来闷响,山体开始下沉。
“跑!”羿大喊。
众人拼命狂奔,跑出三里地回头时,积石山已经塌陷成一个深坑,尘土飞扬。
许负在羿背上咳血:“回……回洛阳……告诉帝君……鲧死了……但……还有……”
话没说完,她昏了过去。
回到洛阳是三天后,许负一直昏迷,医官束手无策——她体内地脉之力乱窜,随时可能爆体。
尧下令,将许负安置在观星台,由银羽日夜看守。
第四天夜里,许负醒了。她睁开眼,看见银羽趴在床边睡着了。
她轻轻坐起,检查自己的身体。经脉尽碎,修为全失,但命保住了。而且,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狂暴的地脉之力正在缓慢地与她融合。
不是坏事。
她下床,走到窗边。夜空晴朗,星辰清晰。她数了数,十颗星已经排成一条直线,距离十星连珠,还剩三十三天。
昆仑镜放在桌上,镜面裂纹更多了,但奇怪的是,裂纹的图案似乎组成了某种文字。
许负拿起镜子,仔细辨认。
裂纹组成的,是四个古篆字:
“内患未除”。
她手一抖,镜子差点脱手。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舜的声音响起:“银羽姑娘,国师醒了吗?”
许负迅速将镜子藏入怀中,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门开了,舜走进来,银羽惊醒。
“司徒大人?”
“我来看看国师。”舜走到床边,注视许负片刻,“还没醒吗?”
“没有。医官说,可能……永远醒不来了。”
舜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在床头:“这是南蛮进贡的灵药,或许有用,你记得给她服用。”
“是。”
舜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许负,眼神复杂。
门关上后,许负睁开眼。银羽拿起小瓶,打开闻了闻,脸色骤变:“这不是灵药……这是‘锁魂散’,服下后会让人永远昏迷不醒。”
许负坐起身,接过小瓶,倒出一点粉末在指尖,确实是锁魂散。
“舜……”银羽声音发抖,“他为什么要害你?”
许负没回答,她想起昆仑镜上的字,想起舜这些年的种种表现,想起在华山时,那些黑袍人中,似乎有一个人的背影很像舜……
她下床,走到桌边,铺开绢帛,开始写字。
“你在写什么?”银羽问。
“给帝君的密信。”许负头也不抬,“你亲自送去,必须亲手交到帝君手中,不能经过任何人。”
“写什么?”
“写我醒了,但假装昏迷。写舜有问题。写十星连珠之夜,内奸必动。”
许负写完,用蜡封好,交给银羽:
“现在就去。走后门,别让人看见。”
银羽接过密信,藏入怀中,匆匆离去。
许负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如果舜是内奸,那之前的很多事情都能解释了。但为什么?舜是尧的女婿,是未来的继承人,他为什么要背叛?
除非……他想要的不是继承,而是现在就掌控一切。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三更天了。
许负静静地躺着,等待黎明。
也等待最后的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