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传来的鼓声持续了一整夜,洛阳城中,无人安眠。
那鼓声不响在耳边,却响在骨髓里,每一次震动都让人心慌气短。
婴儿彻夜啼哭,犬吠不止,马匹在厩中惊恐踏蹄。
黎明时分,鼓声停了。
议事殿内,尧召集紧急朝会。众人脸色都不好,眼底带着血丝。
“各州可有急报?”尧问。
契起身:“冀州、雍州、兖州、豫州四地,昨夜皆闻地鼓声。
牲畜惊扰,但无地裂、无房屋倒塌。青州、徐州、荆州、扬州、梁州,无此异象。”
许负靠坐在席上,肩伤让她无法挺直脊背。她闭目感应片刻,睁眼道:“鼓声源头在龙门附近。地脉被某种力量持续敲击,就像……在试探屏障的薄弱处。”
戎桀皱眉:“试探之后呢?”
“若找到薄弱处,十星连珠之夜,便可一举凿穿。”许负看向尧,“龙门堤坝必须立即彻查。我怀疑鲧在那里布置的不只是堤坝。”
尧下令:“契,你亲自带三千精锐去龙门。戎桀、赵奢随行。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许负姑娘呢?”舜问。他刚解除禁足,神色平静如常。
“我随军同行。”许负道,“只有我能辨识地脉异常。”
银羽反对:“你的伤……”
“死不了。”许负撑案站起,“羿,还能战吗?”
羿从殿柱后走出,左臂缠着绷带:“能。”
“准备出发,半个时辰后城外汇合。”
散朝后,尧叫住许负,递给她一个木盒。盒中是一支参,参须如人形,通体金黄。
“千年参王,可续命。”尧道,“活着回来。”
许负接过:“谢帝君。”
城外,三千骑兵整装待发。契清点人数时,一骑飞驰而来,是后稷。
他跳下马,将八卦玉玦还给许负:“泰山地枢已净化九成,余下一成需时间慢慢消解。玉玦还你,我随你去龙门——治水之事,我熟。”
许负没推辞,多一个懂地脉的人,多一分把握。
队伍日夜兼程,第三日黄昏抵达龙门。
龙门是黄河最险要的峡口,两岸峭壁如削,河水在此收束,奔腾咆哮。鲧的治水营地扎在东岸,绵延数里,民夫、工匠来往如蚁。
契下令包围营地,戎桀带一队人直入中军帐。
帐内无人,案上堆着竹简、地图,一盏油灯还亮着,灯油将尽。
赵奢检查地图,手指停在一处标记上:“这里,鲧用红笔圈了三次。”
许负上前看,那是龙门下游三十里一处河湾,地图旁有批注:“土质松软,宜作分洪口”。
后稷摇头:“那处土质是坚硬岩层,不可能松软。要么他记错了,要么……”
“要么他在那里做了手脚。”许负转向契,“立即去那个河湾。”
河湾处,景象诡异。
岸边搭着竹架,架下是一个深坑,坑中不是泥土,而是某种黑色胶状物。坑边插着九面小旗,旗上画着扭曲符文。
许负蹲下,手指轻触黑胶。触感粘稠,有刺鼻腥味。
“这是混了阴血的泥浆。”她缩回手,“埋在这里,一旦遇水,会迅速膨胀,将整段河岸撑裂。”
后稷用树枝挖开旁边泥土,露出更多黑胶:“不止这一处。沿河岸每隔百步就有一个埋藏点。”
“他在制造一条人为的决口线。”契脸色铁青,“一旦决口,洪水会直冲东南——那里是中原粮仓,还有三个大氏族聚居地。”
戎桀问:“现在清除来得及吗?”
许负估算:“埋藏点至少三十处,全部挖出需五天。但五日之内,必有大雨——我能感觉到水气在汇聚。”
仿佛印证她的话,天空开始飘雨。雨滴落在黑胶上,发出滋滋声,冒起青烟。
“先挖。”契下令,“能挖多少挖多少。赵奢,你带人溯流而上,查查鲧在其他地方还留了什么。”
众人分散行动,许负留在河湾,仔细观察那些符文旗。旗上的纹路似曾相识,她在昆仑镜的裂纹中见过类似的图案。
她取出镜子,镜面映出河湾地下的景象:黑胶如蛛网般蔓延,深入地下三丈,与地脉纠缠在一起。
“不止是决口。”许负低语,“他在用阴血污染地脉。若这些黑胶全数爆发,龙门地枢会彻底崩溃。”
后稷用铁锹挖出一块黑胶,仔细嗅闻:“里面有尸油味。这么多尸油,至少需要……百具尸体。”
雨越下越大。挖坑的士兵浑身泥浆,但进展缓慢——黑胶粘性极强,一铲只能挖出拳头大一块。
天黑时,只清理了五处。
营地中,契召集众人商议。
“照这个速度,清理不完。”戎桀擦着脸上泥水,“得想别的法子。”
许负盯着地图:“或许不该清理,该疏导。”
“什么意思?”
“黑胶与地脉相连,强行清除会刺激地脉反噬。不如在它周围布净化阵,慢慢消解。”许负指向地图:
“在三十处埋藏点外,布一个大阵,将污染控制在阵内,再逐步净化。”
后稷问:“需要什么?”
“需要三十六个懂地勘的人,在特定位置打井,引地下水冲刷黑胶。
同时需要大量石灰、朱砂、盐,混合后填入井中,中和阴气。”
“材料好办,但三十六个人……”契皱眉,“我带来的士兵不懂这些。”
“我懂。”后稷道,“我手下有五十名农官,常年勘测水土,可调用。”
“那就从各州急调。”契写下手令,“八百里加急,三日内必须到齐。”
命令传出后,许负走出营帐。雨夜中,黄河咆哮声如巨兽低吼。
她左肩伤口隐隐作痛,那是被行尸所伤,伤口一直无法完全愈合。
羿跟出来,递给她一块干粮:“吃点。”
许负接过,却没胃口:“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鲧布下这个局,不会轻易让我们破解。”
“你怀疑他还有后手?”
“一定有。”许负望向黑暗中的河面,“而且,我总觉得……太顺利了。”
“顺利?”
“我们发现了黑胶,知道了他的计划,现在正在破解。”许负转身看向羿:
“如果我是他,我会留一个真正的杀招,在我们自以为破解时发动。”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巨响。
不是雷声,是山石崩裂的声音。
众人冲出营帐,只见上游方向,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
赵奢带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上游……上游山体塌了!半座山滑进河里,堵住了河道!”
契脸色骤变:“河道一堵,上游水位会急剧上涨。等到水压足够冲垮堵塞处,洪水会以十倍威力冲下来——到时候什么堤坝都挡不住!”
许负急问:“堵塞处离这里多远?”
“二十里。”
“堵塞规模?”
“至少三百丈宽的山体,黄河被完全截断。”
许负快速计算:“以现在的雨量,上游水位三个时辰会涨十丈。山体堵塞最多撑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洪水会冲垮一切。”
后稷立即道:“有两个选择:一,抢在洪水前挖开堵塞处,但风险极大,可能挖到一半就溃决。
二,在下游紧急加固堤坝,但时间不够,材料也不够。”
“选一。”契果断道,“我带人去挖。戎桀,你带人继续清理黑胶。赵奢,你组织民夫往高处撤离。”
“我去挖。”羿道,“我懂山石结构,知道怎么挖最安全。”
许负按住他:“我也去。堵塞处可能有阵法,需要我辨识。”
队伍分头行动。契、羿、许负带五百人逆流而上,其余人继续清理黑胶、组织撤离。
山路泥泞,众人举着火把,在雨中艰难跋涉。一个时辰后,他们抵达堵塞处。
景象触目惊心。
半座山体滑入河中,巨石堆积如山,完全阻断了黄河。上游水位已明显上涨,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石堆,寻找缝隙。
许负爬上附近高地,观察石堆结构。昆仑镜映出石堆深处的景象:
那里不是自然塌方,有爆炸的痕迹,还有……阵法纹路。
“是人为的。”她跳下来,“山体内部被掏空,填了火药。爆炸时机精准,正好在雨水最丰时。
而且石堆底部有阵法,在吸收水气,让石头变得更脆——等到水位够高时,石堆会从内部崩解,形成最狂暴的洪水。”
契骂了一句:“现在挖,可能触发阵法提前崩解。不挖,六个时辰后一样崩解。”
“挖,但要小心。”许负指着石堆东侧,“那里阵法纹路最弱,从那里入手。但不能用铁器,铁器会扰动地脉。用木铲,徒手搬。”
五百人开始作业,不用铁器,进度极慢。两个时辰过去,只清理出三丈宽的通道,而石堆宽三百丈。
上游水位又涨了两丈。河水开始从石堆顶部漫过,形成数道小瀑布。
许负站在水中,感应阵法变化。她发现阵法在加速运转——有人在远程操控。
“他们知道我们在挖。”她抹去脸上雨水,“阵法在吸收我们的生气,转为崩解之力。这样下去,不等我们挖通,石堆就会提前崩解。”
羿停下动作:“那怎么办?”
“反其道而行。”许负眼中闪过决断,“不挖了,我们在石堆上布阵,加固它。”
“加固?”
“对。用阵法对抗阵法,让石堆变得坚固,撑到我们挖通为止。”许负看向契,“我需要九个人,修为越高越好。布‘九宫镇山阵’。”
契立即点出八名军中好手,加上自己。
许负让九人按九宫方位站定,每人割破手掌,将血滴在指定位置。她站在中央,以自身为阵眼,开始布阵。
阵法启动时,九人同时感到一股巨力从脚下传来,仿佛整座山都在反抗。有人吐血,有人踉跄,但都咬牙坚持。
石堆上的阵法纹路开始显现,黑红色的光芒与许负布下的金色阵纹对抗。空中电闪雷鸣,雨势骤急。
一个时辰后,金色阵纹压过了黑红光芒。石堆停止吸收水气,反而开始凝结,石块间的缝隙被无形力量填满。
“成功了。”许负瘫坐在地,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现在可以挖了,用铁器,快!”
众人换回铁铲,进度加快。又两个时辰,通道挖到一半。
上游水位已涨到危险高度。河水从石堆两侧溢出,冲向下游。
戎桀派人来报:下游黑胶已清理二十处,剩余十处正在处理。民夫已撤离大半。
还剩一个时辰。
通道挖到三分之二时,异变突生。
石堆深处传来闷响,不是崩解,而是……鼓声。
那鼓声与在洛阳听到的一模一样,但更近,更响,震得人心脏发疼。
许负脸色大变:“不是阵法!是活物!石堆里封着活物!”
话音刚落,石堆炸开。
不是崩解,是从内部被什么东西撑爆的。巨石四溅,砸伤数十人。烟尘中,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站起。
那东西高五丈,形似巨猿,但全身覆盖石甲,关节处冒着黑气。它没有脸,只有一张布满獠牙的嘴。
“石魈。”许负嘶声道,“用山精炼成的怪物,以岩石为食,以地气为生。它被养在石堆里,等阵法崩解时破封而出。”
石魈仰天咆哮,声如滚雷。它捶打胸口,碎石纷纷落下。
羿搭箭就射。箭矢射中石魈胸口,只在石甲上留下一个白点。
石魈低头“看”向众人,迈步走来。每一步都地动山摇。
契大喊:“散开!别硬拼!”
但石魈速度极快,一掌拍下,三名士兵闪避不及,被拍成肉泥。
许负咬破手指,在空中画出血符。血符印向石魈,在它胸口炸开,炸碎一片石甲。石魈痛吼,更狂暴地冲向许负。
羿连发十箭,箭箭射中石甲裂缝。石甲开始龟裂。
后稷带人绕到石魈背后,用绳索套住它双腿。数十人合力拉拽,石魈踉跄跪地。
许负趁机跃上石魈肩膀,将一张符纸塞进石甲裂缝,念咒引爆。
石魈半边身体炸开,黑血如瀑喷涌。但它仍未死,反手抓住许负,握在掌中。
羿目眦欲裂,一箭射穿石魈手掌。石魈松手,许负坠落,被后稷接住。
“用火!”契大喊,“浇油,点火!”
士兵将随身携带的灯油泼向石魈,火箭随后射到。石魈浑身起火,在雨中疯狂挣扎。
火越烧越旺,石魈的石甲开始融化,露出里面焦黑的肉身。它哀嚎着冲向河道,似乎想借河水灭火。
“不能让它进河!”许负强撑站起,“河水会助长它的阴气!”
羿瞄准石魈膝盖连射。石魈跪倒,离河水只剩三丈。
许负双手结印,最后一次催动法力:“地脉,锁!”
地面伸出数十条土黄色锁链,缠住石魈。锁链收紧,将它牢牢固定在地上。
火继续烧,一刻钟后,石魈停止挣扎,化为焦炭。
众人瘫倒在地,精疲力尽。
契看了眼天色:“还剩半个时辰。继续挖!”
通道终于在天亮前挖通,河水汹涌而出,但有了宣泄口,压力大减,没有形成毁灭性洪水。
下游传来消息:黑胶已全部清理,民夫安全撤离。
雨停了。
许负靠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晨曦照亮黄河。她浑身是伤,法力耗尽,但嘴角露出一丝笑。
羿走过来,递给她水囊:“喝点。”
许负接过,手在抖。
“你怎么样?”
“死不了。”许负喝了一口水,“但鲧的杀招,我们只破了一半。”
羿皱眉:“还有一半?”
许负望向东方,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
“石魈破封时,我感觉到……地脉深处,还有东西在苏醒。”她轻声道,“那鼓声,不是石魈发出的。鼓声的主人,还在下面。”
河水中,一缕黑气悄然飘过,顺流而下,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