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潼关驿,风雪交加。
金南瑛裹着破旧的棉袍,正在马厩里检查马匹。
他到任以后,经历了西北日晒寒风,面色黝黑,手上满是冻疮,乍一看,完全不像个四品官,倒像是个老马夫。
老驿丞捧了一把马棚里的饲料,仔细看了看,对着金南瑛忧心忡忡地说道:“大人,这批豆料里掺了沙子,马吃了是要拉肚子的。”
金南瑛接过一看,深深叹了口气:“还是从张家的粮店买的?”
“是。整个潼关,只有他家有豆料,价格还比平时贵了五倍。”
“胡巡抚说让就地筹办,这就是就地筹办的结果。”
金南瑛苦笑:“商人逐利哄抬物价,以次充好。马匹再这样瘦弱下去,开春后驿传就要瘫痪了。到时候八百里加急若有延误,你我都要掉脑袋!”
老驿丞压低声音,眸中关怀之色尽显:“大人,听说巡抚大人已经上折子弹劾您了?”
金南瑛手一顿:“这事居然连你也听说了?”
“西安传来的消息。说您管理不善,驿站马匹缺少疲瘦。大人,这明明是……”
“不必说了。”
金南瑛打断他的话,目光转向了马窖中的马匹:“此事本官相信朝廷和皇上自有公断。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先保住这些马。”
正说着,驿卒来报:“大人,西安那边来人了,说是巡抚衙门的。”
金南瑛心中一紧,整理衣冠迎了出去。
胡期恒此次派来的是个师爷模样的人,态度倨傲:“金大人,胡巡抚有令,命你即日进西安述职,驿道事务暂由王通判代理。”
“述职?为何如此突然?”金南瑛有些疑惑。
师爷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金南瑛一眼:
“大人到了西安自然就知道了。胡大人让小人给您带句话,您的家眷已在巡抚衙门‘照顾’之下,特别‘安全’,让金大人不必挂心。”
金南瑛闻言脸色一白,胡期恒这是要拿他家眷做人质了!
潼关到西安三百里路,金南瑛走了四天。
一路上,他看到的各驿站情况都差不多:马瘦人疲,草料短缺。驿卒们见到他,纷纷诉苦,说巡抚衙门克扣经费,却把责任全都推给驿道衙门。金南瑛心中有了答案,看来此事并非个例。
到达西安那日,天色阴沉。金南瑛没有去巡抚衙门,而是先回了家。果然,家门口有一队兵丁把守,说是“保护”。
妻子见到他进府,眼含热泪:“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这两天总有人在家门口转悠,说是巡抚衙门的人,问东问西。那语气像是盘问犯人一般!”
金南瑛安慰了妻子几句,便走向书房取出纸笔,将这些天看到的情况汇总,写了一封密信,交给最信任的老仆:
“把这封信秘密送到京城怡亲王府,一定要亲手交给王爷。切记!趁着买菜的空挡,走南边小路,莫要走官道!”
老仆揣好信,对着他叩了个头,与府内另一忠仆配合声东击西,利用他们换防的契机,从后门悄悄离开。
另一边,两朝的重臣张廷玉同样离开了家,奉召踏进了养心殿的大门。
“臣张廷玉,恭请吾皇圣安。”
“衡臣来了,快坐。”
胤禛将胡期恒的弹劾折子和另外几份密报一起递给张廷玉:“这几份折子你先看看。”
张廷玉仔细阅读后,沉吟半晌才道:
“皇上,胡期恒弹劾金南瑛,表面看是寻常的官员纠劾。但臣注意到,他同时弹劾的七名官员,有五人曾因核查亏空及军饷问题与年羹尧的亲信发生过争执。”
“衡臣厉害,一眼看透本质!”
胤禛眼中闪现一丝赞赏,又递给了张廷玉一份折子。
“你再看看这份密报,年羹尧在西安,出行用黄土垫道,官员穿蟒袍补服迎送。他手下仆从拍马迎合,称他为‘年王’,他竟也坦然受之。”
张廷玉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是公然僭越啊!”
“何止是僭越。”
胤禛冷笑,起身踱步:“朕登基三年,夙夜忧勤,唯恐有负皇考重托。年羹尧却在外拥兵自重,结党营私。他的青海之功,朕不曾亏待,封了一等公,赏双眼花翎,连他父亲年遐龄都封了一等公加太傅衔。他如此这般,想要什么?还想当西北王吗?”
张廷玉看皇上把话说得极重,连忙跪下劝道:“皇上息怒,年羹尧虽有不是,但如今罗卜藏丹津逃窜准葛尔,策妄阿拉布坦正伺机蠢蠢欲动,还应徐徐图之,不宜……”
“朕知道!”胤禛打断他的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所以朕一直在忍,国库如此艰难,还答应了他增派军饷。
可他这次撺腾胡期恒弹劾金南瑛,不仅仅是想冲着怡亲王去的,更像是在试探朕的底线!
朕这次若是准了,下一步他就敢动陕西布政使、按察使,最后整个西北官场就都要姓年了!”
张廷玉躬身:“皇上圣明,您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胤禛来回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胡期恒的折子,还是照惯例发交吏部议处。但朕要在折子上批几句话,让年羹尧也明白朕的态度。”
张廷玉立刻心领神会:“皇上是要……敲山震虎?”
“不止。”
胤禛盯着烛火,眼里却闪过寒光:“朕想要看看,年羹尧在京中是否还有党羽,他们究竟敢嚣张到什么程度。”
翌日朝会,胤禛果然将胡期恒的奏折发交吏部。但退朝后,他单独留下了允祥一同到养心殿议事。
“十三弟,胡期恒弹劾金南瑛的事情,你怎么看?”
“皇上,臣弟以为此事当查。但不是查金南瑛,而是查陕西驿站马匹短缺的真正原因。”
“哦?说来听听。”
“臣弟昨日调阅了陕西近年档案。发现去年冬天西北大雪,草料价格暴涨三倍,各驿站经费却未增加分毫。
臣弟收到金南瑛奏报,他到任后,曾三次上书请求增拨银两购买草料,但都被巡抚衙门驳回。最后一次,胡期恒直接批了‘就地筹办’四个字。”
胤禛眉头一挑:“还有这等事?胡期恒当时为何驳回?”
“因为年大将军下令,陕西全省财政优先保证军需。”
允祥观察了一下皇上的神色,继续沉声道:“军中马匹草料充足,驿站马匹却饿得皮包骨头。皇上,这并非金南瑛无能,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胤禛沉默良久,眸子如深潭般望不见底:“十三弟,如果朕现在要动年羹尧,你觉得时机到了吗?”
允祥闻言,跪地行礼,郑重道:
“皇上,年羹尧势力遍布西北,党羽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若动当步步为营,可以先逐步剪其羽翼,再动其根本。胡期恒,就是开始。”
胤禛起身扶起允祥,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三弟跟朕想一块去了,等着看吧。”
他看着窗外的雪花,目光深远:“这局棋,年羹尧既然执意要下,朕就陪他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