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天气日渐深沉,将军府书房内的烛火却常常彻夜不息。
巨大的地图上,朱砂与墨笔的痕迹不断增加、修正,一条条进军路线,一个个兵力部署,在成济与邓艾的反复推演中逐渐清晰、完善。
连续数日的密议,两人将伐蜀方略细化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主力分三路而进,虚虚实实,务必令姜维无法判断我军主攻方向,迫使其分兵把守。”成济的手指在地图上汉中以北的秦岭诸谷口划过。
“一旦突破谷口,进入汉中,则合兵一处,以雷霆之势扫荡汉中诸城。关键在于‘快’,不给姜维集结重兵于汉中之机。”
邓艾点头,补充道:“陇右诸军需同时向沓中、祁山方向施加压力,牵制蜀将廖化、张翼等部,使其不能东援汉中。此为正兵。”
“至于奇兵……”成济的目光与邓艾一同投向地图西南角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空白区域。
那里已被邓艾用细笔勾勒出一条极其曲折、断续的虚线,从阴平出发,向南蜿蜒,穿越摩天岭的崇山峻岭,最终指向江油、涪城。
“士载,此路艰辛,远超想象。兵员需精选擅走山路、耐力出众者,不重甲胄,轻装简从。需携带大量绳索、钩爪、斧凿,粮草以炒米、肉脯等耐储高能之物为主,辅以就地狩猎补充。更关键者,需有熟悉羌氐山道的向导,至少十人以上,不惜重金。”
邓艾面色沉毅,眼中却燃烧着火焰:“将军放心。末将已着手秘密遴选锐卒,皆陇右山民或久戍边地、耐苦战之士。向导亦在暗中寻访,已有数名老猎户、药农应募,称知古旧猎径。末将估算,若一切顺利,轻兵疾进,凿山开道,约需月余,可抵江油。”
“一月……”成济沉吟。
“一月之内,我主力必须拿下汉中,并做出猛攻剑阁之势,将蜀军主力牢牢吸引在北部防线。届时,蜀中震动,后方空虚,正是你奇兵天降之时!”他重重一拳捶在地图上的成都位置,“江油若下,涪城必惊,成都门户洞开!刘禅庸懦,蜀中士民久疲,见此情状,抵抗意志必然崩溃!”
方略既定,一份详尽的平蜀方略被以八百里加急,密封送往洛阳。
洛阳,曹髦御书房内,气氛庄重而肃穆。皇帝亲自主持,几位核心重臣悉数在列。
巨大的沙盘旁,曹髦正亲自解读成济送来的方略。
“……此即成济将军与邓艾将军所拟伐蜀全策。诸位爱卿,可有见解?”曹髦放下手中奏报,目光扫过众臣。
王经率先开口,老成持重:“陛下,镇西将军之策,正奇相合,深得兵法精髓。邓艾久在边陲,熟悉蜀情,其阴平奇袭之议,虽险至极致,然观潼关、邺城诸战,成济将军最擅出奇制胜。老臣以为,此策可行,但需做好万全准备,尤其邓艾一路,接应、补给、情报传递,皆需周密安排。”
一位主管民政的官员,关注点不同:“陛下,大举用兵,粮秣民夫征调乃是重中之重。去岁平定司马氏余乱,中原稍安,今岁各地收成尚可,然若伐蜀战事迁延,恐国库难支。镇西将军计划速战速决,实为老成谋国之言。臣建议,即日起,优先保障关中、陇右军需,并预筹荆州水师,以备东吴异动。”
另一位官员则道:“陛下,伐蜀不仅在于军事,更在于人心。蜀中士民久困于刘禅昏聩、黄皓弄权,连年北伐,民力凋敝。我军大举压境之时,当辅以檄文宣慰,明示陛下仁德,分化其内部,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曹髦听罢众臣议论,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天际,沉默良久。
“诸位爱卿所言,皆在理。伐蜀大计,朕意已决。”曹髦转身,目光坚定。
“然朕所思者,不止于疆土之归一,更在于道义之彰显,人心之归附。”
他走回案前,提起御笔,语气深沉而有力:“拟旨:诏告天下,大魏皇帝曹髦,将亲秉大义,兴师伐蜀!”
接下来的日子,一篇由曹髦亲自参与拟定、字斟句酌的《伐蜀檄文》,从洛阳发出,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大魏各州郡,并经由各种渠道,悄然流入蜀汉境内。
这篇檄文,很快震动了天下。
檄文开篇,历数曹操、曹丕、曹睿三代魏主统一中原、安定北方的功绩,阐明曹髦继承先祖遗志,决心结束分裂、混一天下的宏愿,此为堂堂正正之王师宣谕。
然而,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是檄文的后半部分。
曹髦竟以相当篇幅,提及了蜀汉已故丞相诸葛亮,言辞之间,充满了一种超越敌我界限的推崇与悲悯:
“……夫诸葛孔明者,天下文臣之典范,人臣之极也。昭烈帝败亡白帝,托孤于危难之际,孔明受命于存亡之秋。外抚蛮夷,内修政理,治兵讲武,以图中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惟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为念。然天命难稽,汉祚已终,虽六出祁山,呕心沥血,终困于五丈原,星落秋风,壮志未酬,良可哀也!”
“朕每览史册,观武侯之事,未尝不掩卷叹息。其忠勤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伊尹、周公,何以加焉?然刘禅嗣位,昏聩暗弱,昵近阉竖黄皓,荒嬉无度,将举国之重,尽委于丞相一身。武侯独木支天,心力交瘁,岂非后主之过耶?不能继父志,光大汉业,反使贤相早薨,此刘禅之罪,虽万死莫赎!”
“孔明之志,一在兴复汉室,此刘氏之私愿,天数已改,不可强求。然其另一宏愿,乃在天下定于一,兵戈永息,百姓安居,老幼得所,此乃万民之公心,天地之正道!朕虽姓曹,亦为大魏之主,感武侯之忧劳,恤生民之疾苦。今提兵南下,非止为拓土开疆,更为承武侯之遗志,续一统之宏图,解万民于倒悬!”
“待天兵克定成都之日,朕必于成都择吉地,敕建‘武侯祠’,岁时祭祀,以彰其忠贞勤勉,以慰其未竟之志。使蜀中士民,天下后世,皆知武侯之名,永怀武侯之德!刘禅若能明顺逆,知天命,早开城门,使蜀中生灵免遭兵燹,则朕亦不失封侯之位,保全其宗庙祭祀。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这篇檄文,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天下激起了千层浪。
在大魏境内,士民议论纷纷。
不少人惊愕于皇帝对敌国丞相如此高的评价,但细细读来,又觉情理之中。
诸葛亮的人格魅力与悲剧命运,早已超越国界,成为世人心中一个不朽的符号。
曹髦此举,被许多士人赞誉为“胸襟如海,重贤明理”,彰显了大魏恢弘的气度与收揽天下人心的智慧。
连一些原本对伐蜀劳民伤财有所疑虑的大臣,也不得不承认,这篇檄文在道义上占据了难以撼动的高地。
而在蜀汉境内,引发的震动更是难以想象。
檄文内容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播,成都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甚至军营之中,人们私下传阅、议论,无不色变。
许多蜀中百姓,尤其是经历过诸葛亮时代的中老年人,读着魏主对丞相如数家珍的赞誉和深切惋惜,再对比当下后主的昏庸和黄皓的跋扈,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连魏主都如此知丞相、敬丞相,而我主……”未尽之言,化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以光禄大夫谯周为首的益州本土士人集团,本就对连年北伐耗尽蜀中元气不满,此刻更觉心灰意冷。
檄文中指出的“刘禅之过”,句句戳中他们的隐痛。
一些原本还主张抵抗的官员,也开始动摇。
即便是姜维等少数主战派,接到檄文抄件后,亦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宣战,更是一把精准刺向蜀汉政权合法性及人心凝聚力的利剑。
曹髦对诸葛亮的推崇是真实的,正因真实,才更具杀伤力。
它剥开了蜀汉政权最后的遮羞布,连敌国君主都承认并缅怀丞相的伟业,而继承丞相遗志的他们,如今的处境又是何等尴尬?
成都皇宫中,刘禅在黄皓的陪伴下,也听到了檄文的风声。
当听到曹髦要为他“敬爱的相父”立祠祭祀时,他肥胖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竟露出一丝混合着茫然、羞惭和隐约解脱的复杂神情,喃喃道:“相父……魏主也知相父之苦么?”
此言一出,身旁的黄皓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人心,这最不可捉摸又最具力量的东西,已在曹髦这篇情理交融、刚柔并济的檄文影响下,悄然发生着倾斜。
伐蜀之战,尚未真正开始,一阵无形的波澜,已然撼动了蜀汉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