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没再看那封邮件第二眼，转手将它拖进了名为“素材库”的文件夹。
阿哲的脑袋从堆满红牛罐头的显示器后探出来，眼圈黑得像刚挖完煤：“老大，这三十万奖金到账之前，还得走个过场。财政局那边要我们签个《奖金使用承诺书》，模板全是套话，什么‘用于提升服务质量’、‘优化办公环境’……”
“签。”林夏回答得斩钉截铁，手里已经打印出了一份新的名单，“不过附件要换掉。”
十分钟后，一份经过“篡改”的承诺书副本被回传给了财政局。
原本留白的使用计划栏里，赫然填着九个名字。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精确到小数点的欠薪金额、拖欠时长以及当事人的家庭急需状况——比如“赵国强，欠薪元，其父下周二需进行心脏支架手术”。
在承诺书的最末端，林夏加了一行加粗的备注：申请对本笔资金流向进行全过程社会公示，每一分钱的去向都将对应一张医院缴费单或学费收据。
与此同时，那个让无数老板心惊肉跳的小程序再次更新。
首页最显眼的位置多了一个并不喜庆的红色按钮——“荣誉抵债计算器”。
界面简洁到近乎残酷：输入任意一个案件编号，屏幕上就会弹出一行字：“该案例欠款相当于0.14个‘优秀创新项目’奖金。目前奖金池剩余：0。”
这种把“荣誉”直接换算成“人命钱”的羞辱感，比任何谩骂都来得直接。
不到两小时，办公室的座机响了。
两个自称是“获奖企业代表”的人，语气从一开始的客套迅速滑向了某种带着铜臭味的焦急。
他们愿意自掏腰包代偿部分欠薪，条件只有一个：把计算器里关于他们公司的关联数据移除。
“你们这种算法太伤感情了，大家都是为了行业发展嘛……”电话那头的声音油腻得让人反胃。
林夏看着系统界面上跳出的提示——【提示：对方的核心诉求：止损。
恐惧指数：85%】。
她对着话筒轻笑了一声：“抱歉，数学不会骗人，也没感情。你们不是怕伤感情，是怕伤股价吧？”
挂断电话，阿哲那边又有了新发现。
“真有意思，咱们这模式现在成了‘香饽饽’了。”阿哲把几个网页投屏到大屏幕上。
几个街道办事处的官方页面上，居然也挂出了类似的“矛盾调解完成率实时榜”和“心理咨询满意度滚动屏”。
界面设计几乎是像素级地抄袭了林夏他们的系统，只不过那一栏栏全是令人舒适的绿色“已解决”。
“这数据假得我都替他们脸红。”阿哲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敲击键盘，“我刚去后台溜了一圈。你看这个‘和平路街道’，每晚凌晨四点，数据会自动刷新，满意度固定上涨2%。”
他顺手做了个动图：左边是“反击者联盟”后台，凌晨三点，满眼血丝的真实申报者正在上传新的欠薪证据，焦虑得手都在抖；右边是街道办系统，凌晨四点，静谧的夜色中，一条完美的“服务闭环”曲线像幽灵一样自动拉升。
视频标题就叫《他们治的不是病，是报表》。
没过多久，这段视频就出现在了某高校行政管理系的课堂投影上，引发了一场关于“数字形式主义”的激烈讨论。
另一边，顾沉舟正站在市政府“创新经验交流会”的讲台上。
台下坐满了西装革履的官员和企业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那种标准的、毫无意义的微笑。
主持人示意顾沉舟开始那五分钟的“典型发言”。
顾沉舟合上了主办方准备好的ppt翻页笔。
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直接连上了大屏幕。
没有感谢词，没有宏大叙事。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令人窒息的叠加分析图：红线是辖区内劳动仲裁败诉企业的数量，一路飙升；蓝线是心理服务拨款的增长曲线，同样陡峭。
两条线在某个节点诡异地交汇，像是个巨大的讽刺符号。
“你们奖励我们做得好，是因为我们成了这一地鸡毛里的‘心理按摩师’。”顾沉舟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冷静得像是在宣读判决书，“但没人问责他们为什么要把人逼到需要心理按摩的地步。”
他指着那条红线：“你们在表彰灭火的人，却给放火的人递烟。”
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骚动。
主持人脸色惨白地冲上台，借口设备故障强行切断了信号。
但这已经晚了。
台下至少有十几部手机正对着屏幕，那一瞬间的尴尬与真实，已经顺着网络流向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李曼正在法院门口陪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
这是她新发起的“执行进度见证团”。
既然系统里查不到，那就肉身去查。
老教师已经在执行法官办公室外的长椅上坐了六个小时。
这六个小时里，那扇门开了三次，走出来的不是端着茶杯去接水的文员，就是拿着文件步履匆匆却眼神飘忽的法警。
每当老教师想站起来询问，得到的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正在开会”或“法官不在”。
李曼身边的志愿者全程举着手机，没有解说，没有运镜，只是忠实地记录着老人从充满希望的坐姿，逐渐变成佝偻着背，最后靠在墙上打瞌睡的每一秒。
这段名为《第六小时零七分》的短片，在晚高峰时段冲上了本地热搜榜首。
评论区里没有谩骂，只有无数个“我也在等”的回复，排成了一座沉默的哭墙。
夜幕降临，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导那里还有动静。
她盯着那个之前攻击服务器的数据中心Ip，顺藤摸瓜查到了背后那家国企子公司。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在网上曝光，而是打印了一份措辞极其正规的《公民信息保护咨询函》。
函件里，她礼貌地询问该公司是否曾对“赔偿追踪器”进行过“系统兼容性测试”，因为后台日志显示有大量来自该公司的访问请求，且伴随数据篡改尝试。
三天后，那家公司的法务回电了。
对方的声音紧绷，语气中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慌张，矢口否认任何操作，甚至威胁要起诉诽谤。
陈导把这段录音转成了文字稿。
她用醒目的黄色记号笔，将对方每一句结结巴巴的“没……没有”、“绝对不是我们”标了出来，然后把这张纸贴在了服务中心的外墙上。
路灯下，那几个被红笔圈出的“否人”，像是一张张嘲弄的小丑面具。
林夏站在窗前，看着那张告示。
淡蓝色的系统界面再次浮现，这一次，它的提示短促而有力：
【提示：说谎的人，最怕你认真。】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为本街道办事处。
林夏看着那串跳动的数字，眼神微微一凝。
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绝不会是来跟她探讨“服务闭环”是怎么自动生成的。
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热情与试探，仿佛刚才顾沉舟在会场上的那一幕从未发生过。
“林小姐是吧？这里是街道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