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字冷冰冰地悬在视网膜上,像是一张死亡判决书的电子版副本。
【当前状态:第三方公司已完成地块产权底层交割。】
【倒计时:71小时59分。清场程序待启动。】
没有愤怒的咆哮,也没有摔杯子的戏码。
林夏只是平静地关掉了系统面板,那个瞬间,她甚至注意到了指甲边缘的一点倒刺。
既然对方直接抽走了地皮这张底牌,那所谓的“据理力争”就成了笑话。
资本买断了空间,但买不走活人的腿。
她没去会议室,而是转身走向了充满潮气和洗涤剂味道的公共洗衣房。
滚筒还在嗡嗡转动,那是这里最像“家”的声音。
林夏手里捏着一叠打印纸,那是刚才十分钟内做好的《搬迁通知》。
没有煽情的告别语,只有干脆利落的一行黑体字:明日十点,全员携带个人物品,步行至市图书馆东广场集合。
她在每一台正在工作的洗衣机面板上贴了一张。
通知末尾附着一个黑白的二维码。
一个正在收衣服的年轻女孩凑过来,好奇地扫了一下。
手机屏幕上并没有跳出什么搬迁指南,而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动态图表——由人工智能根据公开年报和社保缴纳记录生成的《未来十年城市失业趋势模拟图》。
红色的曲线像是一道道伤疤,触目惊心。
女孩愣住了,手里的湿衣服啪嗒一声掉回了篮子里。
当晚,“沉默者之家”出奇地安静。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胶带封箱的刺啦声,那是属于打工人的行军曲。
林夏走过长长的走廊,看到每一扇紧闭的房门把手上,都系着一条布带。
那是从旧工装上剪下来的,有的褪了色,有的磨了边,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像是一排沉默的旗帜。
阿哲坐在走廊尽头的地板上,笔记本电脑的光映得他脸色惨白。
“这帮人真恶心。”阿哲手指飞快,咬着牙骂了一句,“刚发通知,那几家本地号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全推这种文章——《再见,网红打卡点:请珍惜最后的温情时光》。他们想把我们的撤离包装成一场岁月静好的‘谢幕演出’,把‘驱逐’变成‘告别’。”
“那就别让他们如愿。”林夏靠在墙边,递给他一罐温热的速溶咖啡。
“早准备好了。”阿哲狞笑一声,敲下了回车键。
短视频平台上,一个名为#我家没关门#的话题迅速攀升。
没有精致的滤镜,只有摇晃的镜头。
画面里,成都的一位厨师正在直播切土豆丝。
刀工极快,笃笃笃的声音清脆悦耳,但背景音不是音乐,而是一段毫无感情的录音——那是由于公司架构调整,人事主管通知他被裁员的谈话录音。
“我被裁了,但我这双手还在,我家厨房没关门。”厨师对着镜头说了一句,继续低头切菜。
系统面板上,那个代表舆论风向的指针猛地跳动了一下。
主流媒体的报道措辞,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内悄然发生了变化,从暧昧不清的“关闭”,变成了更为中性的“迁移”。
次日清晨,市图书馆东广场。
几辆喷着执法标志的面包车已经在路口拉起了警戒线。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要上前驱赶,一辆黑色的轿车稳稳停在了警戒线前。
顾沉舟推门下车,手里依然拎着那个仿佛永远装不满文件的公文包。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径直走到执法人员面前,递过去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
“同志,我们不是非法集会。”顾沉舟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温和得像是在给客户讲ppt,“这是向文旅局正式报备过的‘城市记忆流动展’。主题是‘工业时代的个人史’。这是批文,这是动线设计图,这是安保预案,还有……”
他从包里抽出一叠厚厚的纸,“这是所有参展人的自愿声明。根据《公共文化服务保障法》,公民有权参与合法的文化活动。”
执法人员拿着那一叠滴水不漏的法律文书,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无奈地收起了警戒线。
百名背着编织袋、拉着行李箱的“流浪者”,按照编号,沉默而有序地走入广场。
没有标语,没有口号,每个人胸前只挂着一张统一制作的牌子——“口述证人”。
只有工作人员在分发一张薄薄的问卷:《你经历过几次结构性裁员?
》。
李曼忙得脚不沾地。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因为长时间站立,腿有些哆嗦。
李曼立刻招呼几个年轻人,把图书馆外围的长椅搬过来,铺上软垫。
“我不怕讲,我怕讲完没人信。”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衫的老人,拉着李曼的手,声音有些颤抖。
他曾是一名资深的测试工程师,58岁被“优化”。
“大爷,您看。”李曼指了指旁边的实时投屏。
屏幕上,一行数据正在跳动:过去一小时,有278人扫描了他工牌复刻件上的二维码,阅读了他那份长达三万字的职业履历和离职分析报告。
“278个人在看您的一生。”李曼轻声说。
老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里涌起一层水雾,腰杆似乎在这一瞬间挺直了几分。
人群外围,陈导像个战地记者一样游走。
原本固定在墙上的摄像机被她拆了下来,用胶带缠在一个简易的肩扛架上。
镜头不再平稳,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却捕捉到了最真实的颗粒感。
镜头扫过喷泉池,一只用赔偿金转账截图折成的纸船正在水面上打转;镜头切到地面,一个青年正蹲在地上,用粉笔画出一个着名大厂的LoGo,然后用鞋底狠狠地、用力地把它擦去,留下一道灰白色的痕迹。
系统提示在林夏眼前浮现:
【叙事权已脱离实体建筑。】
【当前影响力扩散指数:850%。】
太阳升高了,图书馆穹顶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广场中央,人群自发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陈导缓缓抬起镜头,对准了圆心。
那里没有人发表演讲,只有一个人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百道光束在白天也汇聚成一片耀眼的光斑。
就在这时,林夏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眼前原本沉寂的系统界面突然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弹窗。
她眯起眼睛,看清了那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