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倒计时还在跳动,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林夏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没有颤抖,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
系统界面上,那个红圈已经要把这栋老旧写字楼吞下去了。
“不用收拾东西。”林夏的声音在只有风扇嗡嗡响的机房里显得格外清脆,“人走,数据留给他们。”
阿哲正要拔硬盘的手僵在半空,回头看她像看个疯子:“姐,那是核心库!三千二百一十七条原始证言,全是血泪,给了他们就是送人头!”
“给了他们,那是证据;毁了它,那是心虚。”林夏端起那杯早就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让她更加清醒,“数据是软的,风一吹就散。我们要换个硬点的载体。”
她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上弹出一个新的进度条,不是删除,也不是上传,而是——“导出至制造终端”。
河南某村,夜色笼罩下的石材厂。
机器的轰鸣声盖过了村里的狗叫。
老板看着手里突然涌入的订单,眼皮子直跳。
全是加急件,规格统一是“乡村纪念墙”用的青石板,付款方是个没听过的文化公司。
但他看不懂上面的字。
那不是碑文,是一串串奇怪的长短横线,下面配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汉字。
第一块石板刚刚刻好,还是热的。
上面刻着:“0996号,程序员,卒于凌晨三点,死因:心源性猝死,生前最后一条微信是‘收到’。”
林夏在赌。
赌资本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几千公里外的宗族祠堂;赌他们敢封服务器,不敢去砸刻着名字的石碑。
“石语计划”启动十分钟后,阿哲盯着屏幕骂了一句脏话。
“这帮孙子反应真快。”他把手机摔在桌上,屏幕显示某地方政府刚发的红头文件:严禁私人场所设立“具有公共陈述性质的构筑物”。
“公共的不行,那就来私人的。”阿哲眼里的火反而更旺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磕得咔咔作响,“我就不信,我给我死去的笔记本电脑立个碑,他们还能管?”
那天深夜,上海一位秃顶的架构师在朋友圈发了张图。
自家花盆里插着块巴掌大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着:“纪念我的战友xxxx xx,它死于第197次版本迭代,享年三岁。”
这图发出去不到两小时,朋友圈炸了。
有人看乐了,有人看着看着就哭了。
有网友顺着那个“第197次迭代”的编号去搜,竟然在某个开源社区里找到了一张完整的维权流程图,每一步都对应着大理石上的一个纹路。
这就是阿哲搞的“生活碑林”。你看它是段子,我看它是刀子。
顾沉舟那边也没闲着。
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幽幽的蓝光。
几家合作的石材厂刚发来消息,说受到了“上面”的压力,凡是有负面文字的订单一律拒接。
“愚蠢。”顾沉舟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谁说我们要刻在大石头上?”
深圳,某高端楼盘。
刚刚安装好的导示牌显得气派非凡,正面写着金灿灿的“物业服务中心左转”。
没人注意到,在不锈钢牌的背面,有一行极细的激光微雕:“他们说我态度不好,因为我没笑着说加班快乐。”
这是顾沉舟的“边角料战术”。
园林里的景观石、小区路边的长椅、公交站牌的背面……那些被忽视的角落,成了新的战场。
市政巡查队来了三拨人,拿着放大镜看半天,最后在报告里写上了“疑似民间艺术彩蛋,建议保留”。
李曼却在做一件更安静、也更沉重的事。
她面前堆满了法律文书。
“有些话,活着的时候没处说,死了总该让人说完吧。”李曼揉了揉发酸的脖子。
这是“遗嘱工作坊”。
一位退休老教师颤巍巍地在公证处签下了名字。
他的遗嘱里,在分配房产和存款的条款中间,夹着这么一句:“将我书房里的所有藏书,赠予二十年前因举报学校克扣工资而被辞退的同事王某。”
公证员读到这儿,停顿了一下。
如果是平时,这种带有情绪色彩的文字会被建议修改。
但今天,那个年轻的公证员抬头看了看老人浑浊的眼睛,什么也没说,默默盖上了红章。
这一章下去,这段历史就成了法律保护的事实。
谁敢删改遗嘱?
最后一块拼图,在陈导手里合上。
他电脑上的地图原本是一片漆黑,现在却亮起了无数个微弱的光点。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块石头,一份遗嘱,或者一个路牌。
他给这个动态地图起了个名字:《沉默者的地理》。
只有当你走到那个具体的物理位置,连上当地的wiFi,手机才会自动弹窗,为你讲述脚下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故事。
北京,夕阳把刚拆除的写字楼废墟染得血红。
几个放学的少年背着书包,蹲在满是碎砖的地基旁。
他们刚连上这里残留的一个微弱信号,手机里就传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前员工在讲述当初大家是怎么在这个坑洞上方,为了讨回几千块的加班费,整夜整夜地整理报销单。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块还没被填埋的断墙上。
【系统提示:当文字扎进土地,就再也挖不走了。】
一只脏兮兮的野猫轻盈地跃上那堵矮墙,在刻满深深浅浅划痕的石头上踩过,留下一串梅花印。
林夏看着屏幕上最后一块石碑显示“交付完成”,缓缓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和对讲机的电流声已经逼近。
“咚咚咚。”
敲门声礼貌而冰冷。
林夏站起身,理了理衣领,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大局已定的淡然。
她拔掉了电源线。
机房里的风扇声瞬间消失,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门外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