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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秋露微凉。那件厚实的披风似乎真的驱散了寒意,又或者,是身边人存在本身带来的暖意,让凌暮并未如往常般即刻起身回屋。
迟昭陪他坐着,也不再说话。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宁静。他偷偷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近乎平等的并肩而坐,目光时而落在凌暮被星光勾勒的侧影上,时而望向院墙上方那一方被切割出的、缀着疏星的墨蓝色天幕。凡尘的夜空,因身边之人,竟也变得如此令人心折。
直到远处打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提示着子时已过。
凌暮终于动了。他站起身,披风自肩头滑落些许,被他随手拢住。“时辰不早,歇息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相较于白日的淡漠,似乎仍残留着一丝夜色的柔和。
“是,师父。”迟昭也连忙起身,看着他转身走向主屋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这宁静的夜晚,这难得的、仿佛摒除了所有身份隔阂的相处,他不想让它就此结束。
一种冲动促使他脱口而出:“师父!”
凌暮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线。
迟昭的心跳得飞快,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弟子……弟子怕黑。这偏殿夜里总觉空旷,能否……能否在您外间榻上借宿一宿?”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拙劣至极。一个身负混沌魔胎、在幽冥鬼域和陨星残墟都闯过的人,怎么会怕这凡俗小院的黑暗?
空气仿佛凝固了。迟昭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甚至做好了被冷言拒绝、乃至训斥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话语并未到来。
凌暮沉默着,那侧首的姿势维持了足足三息。星光下,迟昭似乎看到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幻觉。
“随你。”
依旧是两个字,听不出情绪,却如同天籁,瞬间将迟昭从忐忑的深渊拉上了云端!
他……他竟然同意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脑海中炸开,让迟昭一时有些晕眩。他强忍着几乎要雀跃起来的心情,低眉顺目地应道:“多谢师父!”
凌暮不再多言,推门走进了主屋。迟昭立刻像条生怕主人反悔的小尾巴,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还细心地将院门和屋门都关好。
主屋陈设简单,里间是凌暮的卧榻,外间有一张平日里用来放置杂物、也算整洁的矮榻。迟昭自觉地去抱了被褥铺在矮榻上,动作麻利,生怕慢了一分凌暮就会改变主意。
凌暮径自走入里间,并未关门。隔着那道并未完全合拢的门扉,迟昭能隐约看到他脱下外袍、置于架上的剪影,以及随后卧榻传来的细微声响。
他吹熄了外间唯一的油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只有里间门缝透出的一线微弱月光,勾勒出屋内家具模糊的轮廓。
迟昭躺在并不算柔软的矮榻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是他前几日特意晒过)的被褥,却毫无睡意。周身被凌暮清冽的气息包围着,耳边甚至能隐约听到里间传来极轻缓、平稳的呼吸声。这认知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在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安全感油然而生。
他像一只终于被允许靠近火源的小兽,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距离,贪婪地汲取着那份渴望已久的温暖与气息。
里间的凌暮,同样未曾入睡。他平躺在榻上,琉璃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静静睁开,望着头顶的床幔。外间那道细微的、因紧张或激动而略显紊乱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小家伙的借口拙劣得可笑,那点心思在他眼中更是如同透明。他本该冷声斥回,让他恪守弟子本分。但……当那双充满期待与不安的琉璃色眸子望着他时,那句拒绝的话,竟有些难以出口。
这凡尘的夜,似乎比星陨阁更容易让人心软。
他闭上眼,不再去听外间的动静,试图凝神静气。然而,鼻尖萦绕的,除了自身清冷的气息,似乎还混杂了一丝极淡的、属于迟昭的、带着点阳光和烟火气的味道。那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扰人清静。
迟昭在外间,听着里间似乎彻底没了动静,心中既窃喜又有些失落。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向里间门扉的方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试图穿透那层阻碍,看到里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迟昭终于在一种极度的安心与满足中,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不再带有刻意的控制。
里间的凌暮,在察觉到外间之人终于熟睡后,缓缓睁开了眼。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缝,看向外间。
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在矮榻上。少年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睡颜恬静,褪去了白日所有的狡黠与算计,显得格外乖巧无害,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依赖。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是自然的嫣红。
凌暮静静地看了片刻,眸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将门扉掩得更紧了些,阻隔了可能会打扰到安眠的夜风,然后重新回到榻上。
同檐共影,夜色无声。
这一夜,迟昭睡得格外香甜,梦中似乎都萦绕着那令人安心的清冷气息。而凌暮,则在熟悉的孤寂与一种陌生的、被悄然侵入的暖意交织中,度过了这凡尘的一夜。
心堤之上,名为“迟昭”的潮水,正趁着夜色,无声而又坚定地,漫上更高的岸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