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那句“慢点……等我……一起”,跟颗定心丸似的,让基地里悬了一个多月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人是真醒了,虽然醒得还不利索。
接下来的几天,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每次半小时,到一小时,到能撑着坐起来说会儿话。说话还是慢,字是一个一个往外蹦,但至少能连成句子了。
就是这记忆,跟打补丁似的,东一块西一块。
记得苏婉,记得小七,记得雷峰秦风这些老兄弟,可具体的事儿对不上号。雷峰跟他提巧克力赌约,他皱着眉想半天,最后摇头:“……烟……我戒了。”
“戒了?”雷峰独眼瞪得溜圆,“老大你啥时候戒的?在月球上你还……”
说到这儿他卡壳了,想起林默在月球的最后那段时间,确实没见他抽过烟。
“可能……昏迷的时候……戒的。”林默说得很慢,语气里有点困惑,像在说别人的事。
秦风那边更明显。跟林默说“守望者”部队的训练进度,林默能听懂,还能给出简短的战术建议,可说到具体的队员名字,他就摇头:“……不记得。”
“没事。”秦风很平静,“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都是好苗子。”
最稳的还是跟苏婉和小七在一起的时候。小七现在每天放学都来,作业也不写了,就搬个小凳子坐床边,跟林默说话。说的都是小孩子的事——学校里谁跟谁吵架了,食堂今天做了什么菜,她在机库又捡到什么好玩的零件。
林默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简短地问一句:“……然后呢?”
这种时候,他的眼神最柔和,最像以前那个林默。
医疗团队那边数据一天比一天好看。老周拿着最新的报告,在晨会上都忍不住笑了:“生命体征基本恢复正常水平,能量读数稳定在低值——注意,是稳定,不是没有。神经系统重建进度完成了百分之六十二,预计再有十天左右,基础功能就能完全恢复。”
“那高级认知呢?”苏婉问,“记忆、判断力、情绪控制这些?”
“这个慢。”老周收起笑容,“神经突触的重建是个精细活,尤其是涉及记忆和情感的脑区。他现在就像……一台重装系统的电脑,硬件都修好了,驱动也装得差不多了,但软件还得一个个重新安装调试。”
这比喻大伙儿都懂。硬件是身体,软件是记忆和人格。
“那要多久?”雷峰问。
“看情况。”老周说,“可能几周,可能几个月。而且……”他顿了顿,“有些‘软件’可能永远装不回去了。毕竟他经历的不是普通伤病,是那种……能量层面的深度冲击。”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明白了。”秦风第一个开口,“那就按他能恢复的最好情况准备。‘守望者’的训练计划需要调整,加入更多指挥官可能需要的辅助内容。”
“科研这边也是。”苏婉点头,“伊芙和马库斯已经在整理简化版的研究摘要,等他状态再好点,可能需要他帮忙确认一些数据。”
“技术部随时待命。”杰克举手,“我已经在做适配方案了,万一他……呃,万一他某些功能恢复得不太理想,我们可以用技术手段辅助。”
雷峰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头。
散会后,苏婉照例去医疗中心。林默今天状态不错,已经能靠着床头坐起来了。小七正在给他看自己新做的手工——这次是个用废电路板和发光二极管拼的小夜灯,按下开关会发出柔和的蓝光。
“林默叔叔你看,这个颜色像不像你的眼睛?”小七献宝似的把灯举到他面前。
林默接过灯,看了很久。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粗糙的焊接点,动作很慢,很仔细。
“……你做的?”他问。
“嗯!”小七用力点头,“杰克叔叔教我的。他说焊接就像……就像把断开的东西重新连起来,连好了,灯就会亮。”
林默没说话,只是看着手里那盏简陋但用心的小灯。灯光映在他脸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
“很好。”他最后说,声音很轻,“……谢谢。”
小七眼睛一亮,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那林默叔叔你快好起来,我还能做更好的!杰克叔叔说下次教我焊机械手!”
林默抬手,很慢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有点僵硬,但很温柔。
苏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她走进去,把带来的营养餐放在床头柜上。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一边摆餐盒一边问。
“……好多了。”林默说,视线从小七身上移开,落在苏婉脸上,“就是……脑子里……很多东西……对不上。”
“正常。”苏婉在他床边坐下,“老周说这是恢复的必经阶段。就像……”她想了想,“就像你把一个打碎的拼图重新拼起来,一开始只能找到几块,慢慢才能看到全貌。”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些碎片……可能找不到了。”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苏婉听出了里面的茫然。她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拼图少了几个角,还是拼图。你还是你。”
林默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睛里映出她的影子。过了很久,他才说:“……我不确定。”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婉心上。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用力握紧他的手:“我确定。小七确定,雷峰确定,秦风确定,大家都确定。”
林默没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向窗外。医疗中心的窗户对着基地内部的模拟庭院,这会儿正是“下午”,人造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温暖的光斑。
“外面的世界……”他突然开口,“……怎么样了?”
苏婉心里一紧。这是林默苏醒以来,第一次主动问起外面的事。
“基地一切正常。”她选择先说好的,“‘守望者’部队组建完成了,秦风带队,雷峰当副手。技术部在分析我们从月球带回来的数据,伊芙和马库斯有了不少发现。杰克……”她笑了笑,“杰克还是老样子,天天在机库骂人。”
林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苏婉说完,他才问:“……那些‘东西’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苏婉深吸一口气:“赵将军昨天刚开了会。最近一个月,全球监测到的异常能量波动频率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东亚战区有三次高概率的接触报告,虽然都没发生实际冲突,但……”
她顿了顿:“那艘银色舰船,再没出现过。但赵将军认为,它们肯定还在监视我们。”
林默闭上眼睛,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再睁开时,眼神变得锐利了一些——那是苏婉熟悉的、属于指挥官的眼神。
“……时间不多了。”他说。
“我们知道。”苏婉说,“所以大家都在等你。”
林默摇摇头:“……不能等。”他试着想坐直一点,但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力气,动作有些吃力。苏婉赶紧扶住他。
“我需要……尽快恢复。”林默看着苏婉,一字一句地说,“那些数据……带我去看。”
“可是你的身体……”
“……没关系。”林默打断她,语气很坚决,“有些东西……我记得。可能不完整……但有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种苏婉从未见过的神色——不是茫然,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知识的……确信。
那天下午,在医疗团队的严密监护下,林默第一次离开了隔离室,来到了实验室。
伊芙和马库斯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林默坐着轮椅被推进来,两人都有些紧张——毕竟这位是指挥官,是传说中一个人干翻了月球怪物的存在。
“指挥官……”伊芙站起来,手里还拿着数据板。
林默抬起手,示意她不用拘束。他的目光落在实验室中央的大屏幕上,那里正显示着“源矿”晶体的能量衰减模型。
“这个……”他指着屏幕上的曲线,“……不对。”
“不对?”马库斯一愣,“这是我们分析了三百多组数据得出的最优模型,拟合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六……”
“……不是拟合的问题。”林默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是……前提错了。”
他让苏婉推着轮椅靠近屏幕,然后伸出手,手指在空中虚划——不是碰到屏幕,而是在空气中画出一条与屏幕曲线截然不同的轨迹。
“能量衰减……不是线性的。”他说,“是……分层的。表层衰减快……深层……慢得多。而且……”
他的手指停在空中,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努力回忆某个极其复杂的公式:“……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协议。”
“协议?”伊芙抓住了关键词,“您是说,这种能量衰减是‘程序性’的?像预设好的指令?”
林默点头,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种程度的思考对他来说还很吃力。
“那如果我们能破解这种‘协议’,”马库斯眼睛亮了,“是不是就能干扰甚至阻断‘源矿’的能量污染?”
“……可能。”林默说,声音有些虚弱,“但需要……更多的……样本。”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苏婉赶紧扶住他:“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该休息了。”
林默没反对,只是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曲线,然后闭上眼睛,任由苏婉推他离开实验室。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直到回到医疗中心,被扶上床,他才突然开口:“……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我说的吗?”
苏婉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感觉……不像我。”林默看着自己的手,眼神困惑,“那些知识……那些概念……像是……别人的记忆……装在我脑子里。”
苏婉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那也是你的一部分。南极的遗迹、‘钥匙’的力量、你在月球上的经历……所有这些,都成了你现在的一部分。”
“可是……”林默的声音很轻,“……原来的我……还在吗?”
这个问题,苏婉没法回答。她只能握紧他的手,像握住一个可能随时碎裂的珍宝。
“在的。”最后她说,“我能感觉到。小七能感觉到,雷峰能感觉到,大家都感觉得到。你可能不记得所有事,可能有些地方变了,但你还是你。”
林默闭上眼睛,没再说话。但他的手,一直握着苏婉的手,没有松开。
那天晚上,苏婉在实验室待到很晚。她把林默今天说的那些话全部记录下来,和伊芙、马库斯一起分析。
“分层衰减……协议……”伊芙盯着笔记,“如果指挥官说的是对的,那我们对‘源矿’的理解就全错了。这不是一种单纯的‘污染源’,而是一种……带有指令集的‘工具’。”
“那‘孵化者’呢?”马库斯问,“是工具的使用者?还是工具本身?”
没人知道答案。但至少现在,他们有了一条新的研究方向。
凌晨时分,苏婉离开实验室,又一次来到医疗中心。林默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床头,小七做的那盏小夜灯还亮着,发出柔和的蓝光。
苏婉在床边坐下,看着林默熟睡的脸。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想起他今天说的那句话:“原来的我……还在吗?”
这个问题,她其实也在问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这个男人,是她爱的那个人吗?还是某种继承了那个人记忆和身体的……别的东西?
没有答案。但她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不会放手。
因为至少现在,他还在努力回来。他在用自己残存的、混乱的、可能不再完全属于他的知识和记忆,帮助大家对抗那些可能毁灭一切的威胁。
这就够了。
她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慢慢来。”她轻声说,“我等你。多久都等。”
窗外,基地的模拟夜幕深沉。远处,机库的焊接火花还在闪烁,实验室的灯光依旧通明。
在这座人类最后的堡垒里,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黑暗,等待着黎明。
而病床上的那个人,正在从最深的黑暗里,一点一点,爬回光明的世界。
虽然艰难,虽然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回到从前。
但他还在爬。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