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检异常严格。青文排到搜检官面前时,只见两名面色冷峻的衙役一前一后,示意他张开双臂。
前面的衙役仔细摸索他的发髻、衣领、腋下、腰间、裤腿,甚至连鞋袜都要捏一捏,确认没有夹带。
后面的衙役则一把拿过他的考篮和书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笔墨纸张一一检查,糕饼被掰开揉碎,水囊要打开闻嗅摇晃,连那驱蚊的草药包和药瓶也被拆开仔细查验。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好不容易通过搜检,核对了姓名、籍贯、保人等信息,青文领到了一块冰凉的木质号牌,上面刻着“辛字柒拾叁”。
他紧紧攥着号牌,跟着前面的人流,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正式踏入了贡院。
院内是鳞次栉比的考棚,一排排,一列列。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淡淡的墨臭。
青文按图索骥,找到了“辛”字区,又数到第七十三号。
那是一个极其狭小的隔间,仅容一人转身,里面有两张窄小的木板。
一张充作书案,一张充做板凳。这就是他未来三天两夜的“战场”了。
他将考篮和书箱放好,整理好考棚,环顾这方寸之地,之前那种无所适从的紧张感,反而沉淀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清脆的云板敲击声,远远传来考官威严的声音:“诸生肃静!颁发试题!”
院试第一场,正试,即将开始。
衙役们开始下发试卷。
青文沉静地伸手接过。
依照在书院养成的习惯,先快速翻检,确认试卷完整,无缺页、错印或污损。
待检查无误,他才真正定下心神,开始逐字逐句地浏览考题。
目光扫过,心中便有了底。
院试的题型与书院平日考较相似,只是涉及的范围更广,对义理挖掘的深度要求更高,更能检验一个读书人真正的学识底蕴。
第一道是四书题,由两句组成:
“生而知之者,上也。”
“微则悠,悠而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戴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青文默默咀嚼着句子。前句出自《论语·季氏》,言天资;后句出自《中庸》,论至诚无息之功,由微至着,化育天地。
此题用意颇深,并非简单比较“生知”与“学知”之高下。
他凝神思索,心中渐渐有了脉络。但并未立刻动笔,而是继续看向下一题。
五经题需“专治一经”,考生择其一经作答。题目罗列如下:
《易》:“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
《书》:“任贤勿贰去邪勿疑”
《诗》:“以介我稷黍以榖我士女”
《春秋》:“冬公会齐侯盟于柯庄公十三年”
《礼记》:“不陵节而施之谓孙”
青文的目光在几个题目上流转片刻,最终停留在《尚书》的“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上。
此语出自《大禹谟》,言用人之道,贵在专一无疑,与君王治国息息相关。
他想起郭教习平日强调文章需有用于世,刘教习则要求引证确切、推论严谨。
此题正可结合两位先生所长,论述任贤去邪对于邦国安宁的重要性。
他心下稍定,将此题作为主攻。
最后是试帖诗,题目为“赋得菊有黄华得黄字”,要求五言六韵,以“黄”为韵脚。
题目源自《吕氏春秋·季秋纪》。
“季秋之月……菊有黄华”,重点在于刻画菊花之色,尤其是“黄”这一特征。
审题完毕,青文并未急于下笔。他深知这等考试,心浮气躁乃是大忌。
他先将试卷轻轻压在砚台之下,起身小心地将墨锭蘸水,在砚台中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墨圈一圈圈荡开,浓郁的墨香渐渐散出,伴随着这有节奏的动作,他纷杂的思绪也慢慢沉淀、清晰。
他重新坐定,铺开稿纸。决定先从最有把握的试帖诗入手,以此热身,渐入佳境。
“赋得菊有黄华得黄字……”
他默念着题目,脑海中浮现去年深秋书院墙角那几丛在寒风中傲然绽放的秋菊。
金黄色的花瓣在萧瑟中显得格外温暖夺目。
他略一沉吟,提笔在稿纸上写下:
“金蕊临霜劲,秋深色正黄。
……”
诗句虽谈不上惊艳,但紧扣“黄”字,描绘了菊花凌霜绽放、色正香远的形象。
并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典故增添了意趣,结构稳妥,韵脚工整。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小心地开始往正卷上誊抄。
写完诗,他稍事休息,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吃了半块被掰碎的干粮,喝了几口水。
随后,他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经义文章的构思与写作中。
他先打四书题的草稿,围绕着“生知”与“学知”、“微”与“博厚高明”的关系层层推论,力求理明辞达。
接着,又全心构思五经题《尚书》文章,着重阐发“任贤勿贰,去邪勿疑”对于治国平天下的关键意义。
引经据典,试图使文章既有高度,又不乏扎实的论据。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
狭小的考棚内,光线逐渐由明转暗。
青文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试卷与漆黑的字句之间。
直到衙役敲响云板,青文才猛地从沉浸的状态中惊醒。
第一日考试结束!考生可点灯续作,不得喧哗!衙役的声音在巷道间回荡。
青文轻轻放下笔,长吁一口气。
他转了转脖子,感觉脖颈传来一阵僵硬的酸涩,握笔的右手腕也隐隐作痛。
他小心地从考篮里取出那盏小油灯,点燃。
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总算是把草稿都打完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饼子。
饼屑掉在纸上,他小心地吹开,生怕污了文稿。
就着昏暗的灯光,他开始重新审阅白日的草稿。
目光在字句间游走,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嘀咕:
任贤勿贰的论证,是不是还不够透彻?要不要再添一重反驳?
忽然,隔壁考棚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这才注意到,整个贡院已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只有远处巡考衙役规律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纸页翻动声。
不知文斌哥写得如何了?他不禁想起隔壁巷道的孙文斌,以他的沉稳,想必早已成竹在胸。
又想起赵友良,友良兄性子急,可别为了赶工而疏忽了审题。
一阵夜风从板壁的缝隙钻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将母亲特意为他准备的那件厚实外衣裹紧。
想起临行前母亲在灯下缝补的身影,还有父亲那句简短却有力的用心考。
不能再犹豫了。他定了定神,明日还要誊正,后日还有覆试,得保存体力。
青文仔细地将散乱的稿纸收拢,按顺序叠好,压在砚台下。
吹熄油灯的瞬间,黑暗瞬间吞没了这方寸之地。
“生而知之者,上也……”不知怎的,日间考题中的句子又在脑海中浮现。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在心里默念:“睡吧,养足精神才是正理。”
然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