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的时间,足以让一城的粉樱摇落,淮南池塘的荷花苞片片剥落,绽开了粉白的莲荷,周边簇着蓬蓬的荷叶,像是要将夏意传递给城里的每个人。
姚温乐在妙春堂的小院里支了一把乘凉伞,伞下是个太师椅,没人来问诊的时候,她便窝在太师椅里,学着姚田的模样,摘一叶荷叶,覆在眼睛上乘凉。
杨朝明时常会差人送些冰例来,姚温乐虽然因为天气暑热心里想要,但都每每推辞,毕竟杨朝明现在拿的用的,还是杨家的,她和杨朝明还未拜堂成亲,实在是不好意思从杨家多拿什么。
某天,姚温乐躺在摇椅上眯着,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砖头磕碰的声响,她连忙将眼睛上的叶子摘下来,抬头一瞧,只见两块瓦片当当砸了下来。“李玉,这砖的质量越发不行了,找人来修修啊。”少女重新将叶子盖在脸上,心里没来由地丧气。
皇城里,宋枭野大步迈入寝殿,一面将外袍递给阿羽,问:“置办的怎么样了?”
“一切按照陛下吩咐的规制在置办着,只是下月月初,宁相想请陛下去青龙寺参加祭典,以安抚王朝更迭,百姓惴惴不安之心”
阿羽硬着头皮道,宁河国,两朝丞相,性子刚直,在宋枭野提着刀上朝,血洗养心殿时,这位老臣本欲一剑自刎,以示臣于先皇之心,却被宋枭野一刀挡掉,只因王朝还需要一位有报国之心、鞠躬尽瘁的老臣。
此人在新皇继位之初,本是万般不服,甚至告假在家拒不上朝,是陛下亲自去宁家,将宁河国提着衣领揪回养心殿,并当着朝臣的面痛骂了宁河国一顿,羞愤得宁河国当庭想要撞柱,最后又被宋枭野亲手拦下,褒奖宁家为两朝所作出的奉献。
这等大起大落、赏罚交加的操作,将众朝臣看得一愣一愣。
一年后,宁相才真正接受这位先皇在时,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少年。
这次祭典,宁河国已经耗费了整整两月的时间准备,若知道陛下压根没打算去,以他那性子,不能哭天抢地闯进宣政殿内一头撞柱!
阿羽正忐忑不已,只听身边人发出一声轻笑,少年抬手抚上屏风后高挂的红绸,一字一顿道:“你亲自去告诉老头,待朕迎王后入宫,朕会与新后一同去青龙寺祭拜先列。”
婚期前一日,姚温乐在妙春堂里收拾药材,姚家的小仆急急忙忙跑进屋,“小姐,老爷让您即刻回家!”
“爹没说有什么事么?”她手上的药材还没挑拣完,脚下走不动路。
小仆道:“老爷说十万火急,请小姐务必速速回去。”
姚温乐:“.........”每次都这么说,次次回去无非是让她写一副字帖、泡壶茶水的小事。
只不过——这些微末的小事,却能实实在在让她感受到人间的幸福。
少女无奈一笑,将手上的药快速挑拣完,然后立刻回了家,一进门,却见老头子正襟危坐地在茶桌前。
目光迅速扫视一周:茶是新泡的,墨迹未干的字帖晾在桌案上,棋盘上的子都已然整理进棋盒,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正盛,看样子是浇过水了。
姚温乐狐疑地瞧了老爷子一眼,太反常,老爹今日太反常。
“来了?”姚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示意她坐下。
姚温乐嘻嘻一笑,道:“怎么?今日这样庄重,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说?”
姚田睨着她,将茶盏推到她面前,指关节叩着桌案,“阿乐。”
“哎。”
“阿乐。”
“哎。”
“阿乐?”
“我在~”
姚温乐拧着眉头笑,这唱得又是哪一出,但见老爷子神情颇为庄重,一副要将皇位派给她的模样,少女也只好全数配合。
“唉。”姚温乐只听面前人低声叹了口气,似是感慨。她偷偷瞥了眼,发现姚田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下意识站起身,抬手揪出老爷子左边脑袋上的一根白毛,稍稍使劲便扯了下来。
“哎哟。”姚田瞪她一眼,半天没说话。
姚温乐哈哈一笑,道:“说罢,到底什么事儿,我还忙着去酒楼置菜呢,明日借着婚礼我要给家里添点财气。”
姚田又沉默,端起杯盏,抿了口茶,缓缓抬眸看向她。
“孩子。”
姚温乐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吓一跳,又或者说,这个称呼总让她感到哪里隐隐不对,她桌下的手揪紧了衣角,语气不自在地道:“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人。”
姚田笑了笑,眼底像是凝着一汪深潭,他细细打量着女儿的眉眼,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小时候老爹我把你送去学堂,每日哭着闹着便要回家,从前在学堂,你最不爱的,便是算术,现在竟天天干这一行。”
“哎,我从前竟没发现,我的阿乐还有行医的天赋。”老头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叠成池塘里的涟漪。
姚温乐不自控地掐住自己的大腿,心里发颤,莫非是她表现得太聪明了?原主本来是个笨蛋美人来的?不会要露馅了吧。
她心底七上八下,却也摆出了一副认命的姿态。
对于她一个异世界飘泊而来的灵魂,能在另一个时空享受到被爱的滋味,弥补童年的部分缺憾,她已满足,十二万分的满足。
已经默默做好准备接受宣判时,姚温乐瞥见姚田突然起身,走到她身边,然后重重在她肩头拍了一下:
“阿乐,这么大个人了,成亲这事,怎能含糊着过。”
话音刚落,没给姚温乐反驳的机会,姚田便负手自顾自走进屋里去,很快,从屋子里拿出来个看起来便价格不菲的木匣子。
姚温乐接过来,打开一看,一支通体碧玉的簪子,一双金玉手镯,还有一条温玉串珠,静静躺在里头。
“你娘去世前嘱咐作为你的嫁妆,以后有再好的也别嫌弃。”姚田的语气认真,仿佛意有所指。
姚温乐似懂非懂的点头,一边心想,姚家富甲一方,哪怕日后杨朝明能登朝拜相,也很难有更好的了。
她小心翼翼接过,看向姚田:“那我……”
“回吧回吧。”姚田摆摆手,一副头痛的样子。
待姚温乐完全消失在院子口,吴管家走到姚田的太师椅边上,为杯盏续满了水,发出感慨:“小姐终究是长大了,也和老爷您的关系愈发好了。”
姚田没有说话,捻着黑子的指尖微微偏动,却不差分毫的落在棋盘的中心位。
“谁说不是呢。”他轻笑,任由杏花花雨落在棋盘上。
翌日一早,姚温乐便被拉了起来,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任由丫鬟婆子们在身前摆弄。
她目光停留在镜子里那生得妩媚明艳的姑娘,轻轻吞了吞口水。
“已经好几日没见到朝明,他人呢?”少女心觉奇怪,她昨天问及老爹,老爹也是含含糊糊说是不知。
都是快要成亲的人,怎么临近婚期还愈发紧张了起来。
她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绞着,不知怎的,今日右眼皮一直在跳。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小厮前去外头一瞧,发现竟是杨家家主杨云施携妻朱氏过来了。
姚温乐连忙出去相迎,“杨大人,朱夫人,你们怎么过来了?”
还未拜过堂,她也不好意思叫更亲近的称呼。
杨云施与朱氏互使一眼色,朱氏面色略有抱歉的开口,道:“阿乐啊,你也知道前些日子朝明被翰林苑喊去做一些整理典籍的事,也是我们杨家在翰林苑的一位故交帮的忙。”
“为的便是能以名师弟子的名声去参加会试。”杨云施煞有介事地凑近道。
姚温乐面带微笑地听完了,袖袍里的手却攥紧了。
杨家对自己的态度一直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杨朝明对她很好,只是他性格儒雅温顺,事事听他家里的嘱咐为多。
她看杨氏夫妇这一唱一和的,实在心底厌烦,直奔主题道:“那朝明现在在哪儿呢?”
杨云施摸了摸下巴,道:“这会儿……这会儿在赶来的路上。”
朱夫人又补充:“阿乐呀,不能误了吉时,拜堂还是照拜便是,左右和你成亲的,不还是我们朝明么?”
朱夫人说这话时的音调很温柔,却带着一阵不容置疑的气儿,姚温乐攥紧了拳头,想脱口爆出几句国粹。
听听!听听这话简直像极了恶婆婆教训新媳妇时的话!
她喉咙里像是卡了浸水的棉花,堵得她心痒难受,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
她的艰难副本又不是打了第一次了。
杨氏夫妇对她尚算客气体面,只不过,会事事将他们亲儿的仕途摆在前头罢了
眼前这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反正都一样。
杨氏夫妇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姚温乐知道他们的想法,婚期是早早便在外人面前宣告的,各项礼仪置办已经做在前头了,若是临时取消,恐惹人猜忌,杨朝明不日便要科考,经不起非议。
在杨氏夫妇看来,她,姚温乐,家底丰厚,算是杨朝明的好选择,却也并非最好的选择。
在他们看来,杨朝明总有一日姚状元及第,封侯拜相,届时就算娶个郡主公主,也不在话下。
少女心事重重回了屋,一言不发,旁边的婆子却已经吵开了:“小姐,杨家也这欺人太甚!哪有拜堂姑爷不亲自来的?”
姚温乐似笑非笑看向她:“那这婚还要不要结?日子还用不用过呢?”婆子被这话顿时噎住,悻悻地不再说话。
姚温乐心里更清楚,想来杨朝明对今日的“意外”一无所知,实际情况很可能是杨氏夫妇骗他,告诉他说是婚期推迟了一天。
杨朝明对他的家庭依赖且信任。作为未来的妻子,她也没打算过多干预,能安稳过日子就行。
穿戴完毕后,披上了红盖头,在丫鬟的搀扶下,姚温乐提着小步出了门,又坐上花轿。
等轿子落停后,又下轿,再在爆竹哔哩啪啦的声响和众人新奇议论的嘈杂声中缓缓进入殿堂。
隔着红绸,姚温乐清晰听见旁人议论为何新郎官不来,若以她从前的性子,简直会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她却只觉得很多事,结果都一样,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礼仪终于成了,姚温乐在盖头下小小地松了口气,随即在喜婆的引导下进了婚房。
在挂满绸带的床榻边坐下,她便听见几人悄悄退了出去,随即便传来关门的声音。
看来——看来杨朝明,今天未必回得来呢,方才扶她进来的,是杨家的仆妇,连话都没多交代几句,便急着退了出去。
这时,门咯吱一声开了。姚温乐试探性发问:“朝明?”
那人步子一顿,却没有说话。
少女心觉奇怪,索性抬手将头上的红布扯了下来,满头珠翠晃得丁零当啷响。
结果,她便撞入了一道哀怨的、深邃的目光。
宋枭野的样貌即使不加修饰,也是浑然天成的妖孽,灼灼的目光仿若天上的星河璀璨,只是那双幽绿的眸此刻浸满了哀怨和忧伤,眼圈的红愈发显得那肌肤白皙。
栗色长发被金冠束起,唇色如朱丹,跟淬了鲜红燃料似的,色彩浓烈的搭配,只让人觉得他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
姚温乐心跳骤停,她脸色唰地一下失控,手指一寸一寸抠紧被角,却一时间哑了声。
“你,你怎么会在这?杨朝明呢?”半晌她才哑然出声,一双眼瞪得溜圆,近乎防备地望着那道站在桌案前的身影。
只是他便顿在那,没有再走近的意思。
宋枭野望见那人紧咬唇瓣,警惕万分的模样,心脏抽搐得发痛,他定在原地,眼神痴痴望着那人,道:“阿雪,阿野知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姚温乐假装镇定,实则心里已经乱疯了,语调却出乎地平静:“公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公子今日贸然出现在我的婚房里,这算是入室抢劫吗?”她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简直了,且不论宋枭野现在是皇帝,要强行抢走一个女人,对他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更何况,按照这厮之前的做派,现在二人在室内孤男寡女的,她——她实在很危险呐。
宋枭野缓缓走近她,每一步都很慢,似乎生怕惊动了眼前人。姚温乐大脑飞快地计算,若是这人生扑上来,她能侥幸逃走的可能性。
少女的手搁在膝盖上,掌心朝着天花板,她能感觉到此刻自己的巴掌颤得跟个无骨鸡爪似的,软趴趴的。
她望着少年沉凝着目光在她眼前蹲下,低垂的眼眸像是没有一丝情绪。
少女的心嘭嘭嘭跳得厉害,她在心底默念,终于要忍不住了么?这人的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么?她目光扫了一眼那人修长白皙的手,其上的青色脉络清晰可见,他抬手是要做什么?不会是要拿出条绳子把她绑走吧?
姚温乐含糊其词地说话,想要做最后的挣扎:“你认错人了,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姚温乐,不认识你说的什么阿雪.......”
声音底气愈发不足,姚温乐已经有点想放弃挣扎了。
这时,掌心倏然覆上一片温软,像是小动物在她掌心摩挲,细腻的皮肤和微小的容貌,轻轻扫过她的掌心,耳边传来一阵轻轻软软的声音:“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