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住唇，看着他从那叠得整齐的帕子里抽出一把弯刀。
是了，那是宋枭野随身会带的刀。
他拿她留下的帕子作为他的裹刀布，她是该哭呢，还是该笑呢？少女抿了抿唇，却听身边人冷静地指挥，“姚温乐，你拿火把，防止它近身。”
“那你呢？”她打断了他。
宋枭野怔了一下，幽绿的眼瞳浸染了一层温柔，望着她，像是在描摹她的眉眼：
“我上前去吸引那只大的，你举着火把冲过去，小狼崽子不敢冲上来，这山洞下面是悬崖，只要找到机会，你跳进瀑布里，就不会有事。”
听着少年有些稚气的嗓音，却又如此坚决和不容置疑。
姚温乐实在无法想象，他那一把短刃，能成什么气候。
他就这样自信？自信他总能在战斗中能全身而退？
她看向他，宋枭野眼底一片幽冷，那种淡定到有些冷漠的目光，简直和从前他在斗兽场上拼杀如出一辙。
她突然想到，他的前二十年，该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人能真正陪在他身旁。
他独自一人以最倔强的、冷漠的姿态对待世人，甚至用上一些最杀伐、狠厉的手段，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因为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去爱，教过他如何心平气和，他在出现恶劣情绪时的消化方式便愈发极端，用他曾被旁人恶劣对待、残忍对待过的方式，去反馈给这个世界。
而在此刻，她拒绝不了一个心中已有决定的他。
少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好，我先过去。”她顿了一下，再看向他，轻声道：“在那里等你。”
宋枭野拿着弯刀的手微不可查地晃了晃，转而与她四目相对：“好。”
少年一声呵斥，像是一道闪电般弹了出去，弯刀直指那小狼的咽喉，“快！”
姚温乐举着火把，拔腿便往前冲，她紧紧闭着眼，似乎听见血肉与牙齿碰撞的声音，将她一颗心彻底搅乱。
她转身回过头来看向宋枭野，看见那只母狼已经咬住少年的手臂，少女的心脏在那一刻悬停——
她像是一把上弦之箭，在那一刻猛冲回来，火把在身前大力挥舞，那只母狼因感受到火焰的灼热后退了两步，就在此时，宋枭野的弯刀割破了狼颈，鲜血喷洒而出。
姚温乐已分不清那片鲜红到底是少年的血、还是畜生血。
只觉得那刺目的血肉，仿佛不止是少年的手臂，还是她被今夜山谷间的冷雾模糊成一片的心。
小狼看见母狼死去，哀嚎一声，与二人相视了一会儿，便掉头离开。
宋枭野死死盯着那只狼消失在洞口，腿脚才踉跄了一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姚温乐望着那只挡在身前的手，鲜红一片，深可见骨。
“我给你先止血。”她声音有些发抖，视线挪开，不忍再看。
“可是怕了？”宋枭野见她撕布条的手颤巍巍，唇角轻勾，仿佛方才经历生死的人不是他。
少女抬起头，望见身边人额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而那双眼却含情带笑，像是在好奇她的反应。
她吸了吸鼻子：“刚刚你差点死了。”
宋枭野垂眸瞧了眼她小心翼翼给自己处理伤口的纤手，语气似漫不经心，“你不希望我死？”
姚温乐身形僵了僵，没说话。
“我在北地生活过一段时间，相比现在，日子很苦，但我却不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一阵轻软的风，拂过少女的心原，留下重重的印迹。
“因为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只要和她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少年低垂着眼眸，望即将烧烬的火堆。
“我犯错了，犯了很大的错，惹了她生气。”
“她...离开我了......”
像是石子投入镜湖，引出一圈又一圈的激荡。
少年的话响在耳边，明明声音很小，可在姚温乐听来，这声音却震耳欲聋，惹得一阵浓烈的悲伤涌上心头，像是要将她彻底吞没。
明明——明明他们之间已经过去了三年，明明共感早已消失——可为何，为何他说这话时，她会如此难过。
好难过。
她屏住呼吸，尝试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视线从火光移开，落到自己的脚尖上，又忍不住向左偏去。
少女轻轻垂眸，手指在掌心画着圈，声音如晚间的风轻和：
“她是死了么？节哀。”
宋枭野略显机械地偏过头来，一双幽绿的曈眸亮得惊人，像是要将她看穿：“姚温乐，她没有死，她一定没有死。”
姚温乐感受那语气里的笃定，一颗心嘭嘭嘭仿佛要从她胸膛下窜出来。
他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莫非他察觉出来，姚温乐就是从前的姬瑞雪？
是啊，两人长得这样相似，他又怎会没有一丝察觉？
只是——只是他作为一个古人，怎会想到还有灵魂出窍，灵魂附体这种事？
心乱如麻间，一只手扯着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晃。
少女定睛一看，那方帕子上绣的两只鸟不说是鸳鸯，但起码很鲜活，尤其是那极其传神的绿豆眼。
她喉咙蓦然哽住，却还尽力克制着声音的平静，“这是什么……”
空气凝了一阵，只有风吹草木的声音。
姚温乐只能听见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还有身边人愈发不匀的呼吸。
她缓缓偏过脸，却望见少年的眼圈微红，清晰犀利的面部线条，在稀薄如雾的月光下，也变得柔和且模糊。
她下意识抬手，去揉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为何，视线在此一刻竟有些模糊。
“阿雪，阿野错了，阿野真的错了”
少年的声音里似带着哭腔，就像是曾经他无数次在她面前展示软弱，卸下防备。
姚温乐的心肝猛烈颤动，她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左边偏去，面对此番她以为的试探，少女用尽全身力气，憋出了几句异常平静的话：
“阿雪是谁？”
“阿野又是谁？”
“公子你在说些什么？”
她说罢，用一种略带迷茫的眼神看向他，“公子，我们该回去了。”
宋枭野呼吸轻颤，他僵直着身体，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姚温乐，我方才失态了，抱歉，我们走吧。”
少女没想到他这么轻快地便放过了此事，心底却生出一种算不得喜也算不得悲的感受。
也许，他也只是一时感怀吧。毕竟，他才刚刚经历过生死一线。
宋枭野率先站起身，走上前了一步，少年目光幽幽盯着挂在枝头的月亮，唇角勾起一丝轻笑，眼瞳里竟沁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方才他在她面前表现软弱的那一面，她是真的在心疼他，尽管她不承认她的身份。
但方才她的否认，她的疑问，都彰显了内心的慌乱无疑。以姚温乐一个生意人的聪明才智，他方才同她讲完自己喜欢过一个姑娘，她该能从自己的话里猜出，阿雪便是他记挂的那个姑娘。
然而，她却在他话说完后，想也不想地立即否认了。
他们可刚刚才共经过生死，绕是普通朋友，看到他情绪失控还会问候两句，而她却直截了当想要断绝他的念想。
这种基于撇清关系的态度，反而更加暴露了她便是阿雪的事实！
实际上，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想要从各种迹象里、一遍遍印证姚温乐便是姬瑞雪这个事实。
虽然从第一眼见到她，他便确定，她就是他的阿雪。
但失去他的三年里，他太怕了，怕自己有一天，念想会消失，怕自己会变得和旁人一样，以为姬瑞雪这个灵魂，已经真切消失，在世间再也不见了——
他就像一个永远渴望奖励的孩子，需要沿路找到一颗颗被藏得隐蔽的糖果，在路途的每一段，吃下一颗，才能支撑着他走向下一程。
今日她对他的关切绝非有假，在命悬一线的关头，她竟还冲回来与自己一同面对生死危机——
宋枭野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栗，心如枯木逢春，有了万般生机。
姚温乐和宋枭野狼狈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反倒是宋枭野先一步落落大方地描述了他二人的遭遇。
他甚至将自己那只伤残手臂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生怕旁人不信似的。
少女看着他那颇为得意、简直有些中二的面孔，不禁暗自腹诽，受伤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吗？
哦，也是，按照此人从前的行事风格，他骨子里是有超雄的基因在的。
姚温乐心里哼哼了一阵，却听王正清雄浑的声音传来：“许知县，此番有刺客在淮南一带出没，且对我们的行程了如指掌，怕是朝内出了乱子，我们要启程回朝了。”
闻言，许攸神色略显遗憾，他与这王巡抚性子算是合得来，况且他淮南的账簿清楚干净，就算他再在淮南呆上个半年，他也有信心他们查不出任何问题。
他拱手做礼道：“下官这几日派人去备好回程的用度——”
王正清笑笑摆手：“不必费劲，我们过午便启程了，车马粮食已经准备好了。”
“可是小公子这伤势——”许攸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宋枭野仿佛知他心中所想，直接地道：“不妨事。”
姚温乐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一种怪异的情绪从心底生出来，好不痛快。
她目光不由地望向静静立在一旁的宋枭野，却发现他的神情从容坦荡，竟大有几分清白到光风霁月的意味，就像是跑马场上乘风快意的少年郎。
她忽又想起从前，少年在她面前黏稠如苔藓的目光，尤其是二人缠绵时，宋枭野那浸满了欲望的眼神。
他幽绿的瞳色看上去本就浓烈深邃，只是此人无辜软弱时，整个人看上去便有些大美人楚楚可怜的样子。
然而在床榻之间，他那双眼便变得湿漉漉的，晶亮的曈光却依旧显得晦涩，再配上那生涩且冲撞的动作。
姚温乐攥紧了拳头，摒弃一切胡思乱想。
总之，他哪有过清风明月的时候？
“姚老板，那我们便走了，感谢这段时间的招待和照顾。”
一阵声响打断了思绪，姚温乐抬眸，望见少年的眼神平静，唇角勾起的笑意便像是路边的杏花——澄静得没有一丝杂质。
她敛下眼皮底的情绪，换上了一副笑面孔，甜声道：“好啊，多谢公子的救命恩德，王巡抚，一路顺安。”
话毕，不远处匆匆闪来一道天青色身影，姚温乐尚未反应过来那人是谁，就已被一阵大力拉入怀抱。
“阿乐，是我没保护好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姚温乐身上，姚温乐只想把脑袋埋起来，她不动声色将手从杨朝明的掌心里抽出来，“这么多人呢——”她忸怩。
许攸以为是小情侣之间的情趣，还在不明所以地笑，出言半开玩笑地道：“温乐姑娘家家的受了惊吓，朝明你这个做未婚夫的，真该好好感谢这位小公子。”
杨朝明这才转过身来，正定定地面向宋枭野，深深拜了一拜：
“谢小公子救吾妻之恩，朝明永世难忘。”
他起身时，瞥见那道深邃的目光，仿佛隔世的幽凉，就像是——像是要把他钉死在原地般。
但下一瞬，绿瞳少年温气的语调又打消了他心中瞬生的疑惑。
“无妨，若没有姚老板，我这条手臂也算废了。”
说罢，他礼貌疏离地朝着许攸点头：“便送到这吧。”
许攸下意识答应，但应声后，他才恍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这个稚气的少年才是这个院子里的主心骨。
此人那幽绿的眸光一扫，他便生一身鸡皮疙瘩来。
宋枭野转身朝院外走去，那连接肩膀和小臂的绷带让他看起来着实有几分狼狈，可脚下的步伐却掷地有声的坚定，跟急着要逃离现场似的。
王正清简单嘱咐后，便随即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
姚温乐望着那早已空落的门庭，脑海中却只冒出一个想法：
他方才是因为她和杨朝明的接触而不悦么？
少女的手指缓缓蜷起，直至包成一个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