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对鹰愁关内的卫康来说,从未这么漫长。
他没睡,就那么站在城楼上,像尊石雕,遥望南方那片被黑暗吞没的战场。
他派出了三百精锐,由他最信赖的侄子卫延率领。
按计划,这会儿他们本该已经搅得夏青禾营地人仰马翻,带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在黎明前回来。
可现在,快四更天了。
南方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喊杀声,没有火光,甚至连预想中溃兵逃窜的动静都没有。
就像三百个活人,被黑暗无声的吞了,连点涟漪都没泛起来。
卫康的心不住往下沉。
他身经百战,这种死寂带来的不祥,比任何战败的坏消息都让他心慌。
“将军!将军!”
就在这时,一名守城门的校尉连滚带爬的冲上城楼,声音里带着哭腔跟极度的惊恐。
“有...有一个人回来了!是...是卫延将军的亲兵!”
卫康瞳孔一缩,豁然转身:“人呢?”
“在...在下面,他...他疯了!”
卫康大步流星的走下城楼。
只见一名骑兵斜斜歪在马背上,被人搀着,浑身是血,盔甲破烂得跟被什么巨兽啃过一样。
他的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嘴里不停重复着几个没逻辑的词。
“魔鬼...铁雨...火龙...”
“不是人...是魔鬼的咆哮...”
“一瞬间...都没了...都碎了...”
卫康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厉声喝道:“卫延呢?!其他人呢?!!”
那士兵被他一吼,好像回光返照一样清醒了一瞬,他死抓着卫康的胳膊,指甲深陷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将军!快跑!不要跟他们打!我们惹不起!那是天罚!是天——”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绝身亡。
眼睛却还死死的睁着,定格着那份极致的恐惧。
整个城门洞里,一片死寂。
所有士兵都看着那名亲兵凄惨的死状,听着他临死前那绝望的警告,一股凉气从每个人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卫康松开手,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再问一句话。
他就那么站着,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派斥候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一个时辰后。
清晨的阳光驱散山谷间的薄雾。
派出去的十名斥候,回来了八个。
他们没有带回任何一具尸体,甚至连一件完整的兵器甲胄都没有。
他们只是脸色惨白得跟纸一样,跪在卫康面前,其中两个年轻的,甚至当场就吐了起来。
“将军...”为首的斥候队长,一个在边境线上舔了十年刀口的老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没有尸体了...”
“什么叫没有尸体了?”卫康的副将厉声质问。
“就是...就是都碎了...”斥候队长闭上眼,仿佛不愿回想那恐怖的画面,“遍地都是...碎肉...还有烧焦的铁片...三百人,三百匹战马...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我们...我们只找到了这个。”
另一名斥候颤抖着,从怀里捧出一个布包。
布包打开,里面是半截校尉鱼符,上面还沾着血肉,一个清晰的“延”字,刺痛了卫康的眼睛。
是他侄子卫延的。
卫康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但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还有呢?”他问。
“还有...”斥候队长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将军,他们...他们在我们营前,筑...筑京观!”
“什么?!”
这一次,连卫康都绷不住了。
他一把抢过斥候手里的望远镜,冲到城墙边,向着夏青禾营地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距离关墙大约一里地的地方,一夜之间,多了个石头跟泥土垒起来的三米多高的土台。
而在那土台上面,一颗颗人头被码放着,堆成了一个骇人的金字塔。
一百颗。
整整一百颗人头!
阳光照在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孔上,他们都是卫康麾下的校尉跟都尉,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最忠心的下属!
残忍,暴虐,毫无掩饰的挑衅!
“噗通!”
卫康身边的副将,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城墙上,凡是看到这一幕的士兵,全都手脚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他们心中蔓延。
这不是战争。
这是示威。
是用他们同袍的头颅,筑了座恐怖的纪念碑,向他们展示着那压倒性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绝对的力量!
卫康死死握着望远镜,指节都捏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昨晚的夜袭,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对方算准了他的每一步。
算准他会为了挽回颜面而偷袭,算准他会挑李珏的降兵这个“软柿子”捏。
然后,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天灾般的力量,将他最精锐的部队,碾成了齑粉。
最后,再用这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将他的尊严跟士气,狠狠踩进泥里。
这个叫夏青禾的女人……
是个疯子。
是个拥有恶魔武器,冷血到极点的疯子!
“传我命令。”
许久,卫康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的可怕。
“自即刻起,鹰愁关进入最高戒备。”
“关闭所有关门,吊起吊桥。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违令者,斩!”
他没有说要报仇,也没有说要决战。
他只是选择了...龟缩。
因为他知道,在他弄清楚那“铁雨”和“火龙”到底是什么之前,任何主动出击,都跟自杀没两样。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镇守国门的将军。
而是一头关在笼子里瑟瑟发抖,只能等着猎人心情好坏的...困兽。
……
磐石城。
潘律看到那座人头京观,三天前吃的东西都差点吐出来。
他冲进夏青禾的议事厅,脸色苍白的像纸。
“大人!你疯了吗?!筑京观?!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天下士人都会把我们当成残暴不仁的匪寇!我们之前建立‘仁义之师’形象做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了!”
他痛心疾首,几乎是咆哮着喊的。
夏青禾正对着一张大地图标注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头都没抬。
“潘先生,坐下,喝口水,别那么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潘律的声音都在抖,“我们是在争天下!不是在当屠夫!人心!我们要的是人心啊!”
夏青禾总算停了笔。
她转过身,平静的看着潘律。
“潘先生,我问你,什么叫人心?”
潘律一愣。
“人心,就是让天下百姓知道我们是正义之师,是来解救他们于水火的...”
“错了。”夏青禾打断了他。
“对普通百姓而言,所谓人心,就是你能不能让他吃饱饭穿暖衣,过上安稳日子。”
“而对于那些手握兵权的诸侯跟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言...”
夏青禾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人心,就是让他们怕你。”
“让他们一想到与你为敌的下场,就从骨子里感到恐惧。让他们知道,你的道理,是写在刀刃上,铸在炮口里的。”
“卫康是个体面人,他想跟我讲朝廷的规矩,讲将军的体面。”
“所以,我就要用最不体面最没规矩的方式,把他的脸皮撕下来,狠狠踩在地上。”
她走到潘律面前,一字一句的说:
“我要让他,让上京城里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在北境,我就是规矩。”
“我的道理,才是唯一的道理。”
“至于天下士人的看法?”夏青禾嗤笑一声,“一群只会摇笔杆子的酸儒,等我的大炮架到他们书房门口,他们会写出全天下最华丽的辞藻来赞美我。”
“潘先生,记住。”
“仁义,是留给我子民的。”
“对敌人,我只有一种东西。”
她伸出手指,指向窗外那座在阳光下格外狰狞的京观。
“恐惧。”
潘律呆呆的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脑海中那些被奉为圭臬的圣人之言跟帝王之术,在夏青禾这套简单粗暴却又直指核心的“歪理”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效忠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等着他辅佐的“明君”。
而是一个...即将用铁和血为这个世界重立规矩的...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