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家湾公馆回来后的第二天,七号楼的气氛依旧紧绷。
鄂西战场那场惊天大捷带来的喜悦,像是被山城终年不散的浓雾给稀释吞噬了,只剩下一股潮湿又令人不安的寒意,渗透进每个人的骨子里。
刘三金像一阵被追赶的旋风,猛的冲进楚风的办公室,他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算计的脸上,这会儿满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连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他将一份加急报告跟几张纸片,像块烙铁一样拍在了楚风的桌上。
“老板,出事了。”
楚风的目光落在那些纸片上,眉头微微一挑。
那是几张从鄂西战场上空投下的传单,此刻却像病毒的样本,被摆在他的面前。
纸张的质地异常精良,甚至带着一丝高级油墨的淡淡清香。彩色的印刷技术,将一幅幅温暖又富有欺骗性的画面,渲染得跟世外桃源似的:金色的麦浪中,笑容淳朴的农夫正跟一名日本士兵分享着烟袋;穿着干净和服面带微笑的日本女人,正将糖果分发给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孩子。
画面下方的文字,更是字字诛心。
“......他们让你们的儿子去前线当炮灰,自己却在后方花天酒地。他们用抗战的名义搜刮民脂民膏,你们却在饥饿跟轰炸中苟延残喘。放下武器吧,皇军带来的不是杀戮,而是秩序跟新生......”
“这些东西,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整个山城。”刘三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讲一场正在爆发的瘟疫,“茶馆里,学堂里,码头上,甚至是一些官太太的牌局上,到处都有人在议论。”
楚风拿起一张传单,手指摩挲着那光滑得有些刺眼的纸面,表情没什么变化。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些许杂音。
战争打到这个份上,尸山血海都趟过来了,几张无关痛痒的纸片,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然而,刘三金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眉头第一次微微皱起。
“不只是议论,老板。山城大学,有几个激进的学生开始组织反战读书会,他们躲在宿舍里,像传教一样,公开朗诵传单上的文章,他们说这是人性的觉醒,是对战争的反思。”
刘三金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
“更麻烦的是,我的人在城郊的几家伤兵医院发现,连一些...一些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都在私下传阅这些东西。有人说...他不想再为那些只会克扣军饷的当官的卖命了。还有人说,他丢了一条腿,换来的抚恤金,还不够老婆孩子一个月吃的米......”
军心。
楚风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朱雀的火焰,已经不再是燎原的野火,而是变成了一种看不见的病毒,开始侵蚀感染这个国家最根本的基石。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习惯了用刀跟枪去解决问题,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他决定还是用自己最熟悉也最直接的方式。
“查出几个跳得最欢的,带头的,抓回来。”
楚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又浸入骨髓的命令感。
王大力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听到这个命令,他眼睛瞬间一亮,蒲扇般的大手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怒火的出口。
“是!老板!!保证完成任务!!我早就看那些嚼舌根的软骨头不顺眼了!”
当天下午,王大力亲自带队,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山城大学一个正在秘密聚会的反战读书会,以及在几家茶馆里公开散播和平言论的几个所谓意见领袖。
行动干净利落,没有流血,但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被踹开的房门,学生们惊恐的尖叫,还有那些被戴上黑头套直接塞进汽车带走的场面,依旧充满了阎王殿式的霸道与凶悍。
王大力以为,这次抓捕,足以像捏死几只聒噪的苍蝇一样,让那些杂音彻底消失。
楚风也以为,这场由几张纸片引起的小小风波,会就此平息。
然而,他们都错了。
他们捅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马蜂窝。
第二天一早,山城几家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在头版最醒目的位置,刊登了措辞激烈标题耸人的文章。
《战神还是恶魔?军人干政,当街抓捕爱国学生为哪般?》
《活阎王的枪口,为何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同胞?》
《警惕!军阀主义的幽灵,正在英雄的城市上空盘旋!》
报道中,楚风在鄂西战场的赫赫战功被一笔带过,甚至被扭曲成用十万士兵的白骨,堆砌自己的将星。取而代之的,是他被描绘成一个嗜杀成性钳制言论践踏民意的军阀。昨天那场抓捕,被形容为一场针对思想与自由的血腥镇压,被捕的学生跟文人,则成了为民请命呼唤和平而惨遭迫害的英雄。
“......当我们的英雄开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胜利,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一夜之间,舆论彻底反转。
前几天还在街头巷尾,将楚风奉若神明,恨不得为其立生祠的市民,此刻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愤怒跟恐惧。曾经悬挂着楚风画像的店铺,也悄悄将画像摘了下来。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七号楼外,竟然聚集起了上百名情绪激动的学生,他们高举着横幅,声嘶力竭的喊着口号。
“释放爱国学生!”
“反对军阀独裁!”
“严惩凶手楚风!”
那欢迎英雄凯旋的欢呼声言犹在耳,此刻却变成了愤怒的声讨。
这是活阎王自出道以来,第一次在公开的战场上,输得如此彻底又如此狼狈。
楚风坐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百叶窗的缝隙间,能看到楼下那些群情激奋的年轻脸庞。
桌子上,摊着那几份将他描绘成恶魔的报纸,那些铅印的冰冷的文字,像带着某种魔力,比敌人的子弹更具杀伤力。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拳头,好像重重的打在一团浸满了油污的棉花上,不仅没能伤到对手分毫,反而被黏腻的污秽缠住了手脚,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杀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威胁,只会制造更大的问题。
他引以为傲的所有手段,他赖以生存的暴力美学,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全部失效。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他的沉默而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声嘶力竭的口号,一阵阵冲刷着他的耳膜,像在无情嘲笑他的无能跟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