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楼，那间被改造成临时暗房的浴室。
空气里呛人的药水味四处弥漫。
唯一的光源就是那盏昏暗的红灯，把楚风的影子拉长了，在墙上变成一个沉默的巨人。
他正用镊子夹着一张泡在显影液里的相纸，专注的轻轻晃动。
冰凉的液体淹过他的指节，他却像没感觉一样。
相纸上，模糊的影像慢慢显影。
先是山川的轮廓，然后是蜿蜒的道路。
接着，像蚁群一样密集的卡车黑洞洞的炮口跟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钢盔日军，如同一幅地狱图，从那张小相纸上狰狞的冒了出来。
楚风的眼神平静的吓人，像一潭万年没化开的寒冰。
他把照片一张张洗出来，挂在绳子上晾着。
一秒钟都没耽搁。
他甚至没等照片完全干透，就把那十几张还带着湿气的铁证揣进了怀里，这玩意儿足以改变十万将士的命运。
然后他推门出去。
外面等着刘三金立刻迎上来，一脸焦急。
“老板，打听清楚了！李元景今晚在城里的高级军官俱乐部，给他手下一个师长庆功！”
“庆功？”
楚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正好。”
“我们去给他们，也庆庆功。”
……
第十集团军，高级军官俱乐部。
这是前线将领们在战火间隙唯一能放松享乐的地方。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面，衣着光鲜的军官们觥筹交错，跟穿着暴露的舞女调笑着，空气里全是雪茄酒精还有香水混在一起的靡靡之气。
跟前线那种紧张肃杀的气氛，简直是两个世界。
总司令李元景正红光满面的坐在主位，举着酒杯，接受部下们的轮番敬酒。
“军座英明神武！一眼就看穿了小鬼子的诡计！”
“没错！有军座坐镇，鄂西防线固若金汤！”
在一片阿谀奉承里，李元景脸上的得意都快藏不住了。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荣耀，只属于最高指挥官。
就在这时。
俱乐部沉重的大门，被人“砰”一声，从外面粗暴的推开！！
一个浑身散发着寒气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门口。
喧闹的音乐一下停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们都愣住了，转过头看着那个不速之客。
楚风。
他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穿过舞池穿过那些傻了眼的军官，一步步走向宴会厅最中央。
走向那个脸色已经开始发黑的总司令李元景。
“楚将军？”
李元景的参谋长皱着眉站起来，想拦住他。
楚风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走到李元景的餐桌前。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他从怀里掏出那叠照片，狠狠的拍在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上！
“啪！！”
一声巨响。
桌上的红酒杯剧烈摇晃，滚烫的汤汁溅起来，淋了李元景一身笔挺的将官服！
整个宴会厅瞬间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吓得魂都没了！
“总司令。”
楚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刀子，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就是你嘴里的‘常规佯动’吗？”
李元景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低下头，颤抖的手拿起一张照片。
照片上，那条藏在山坳里的死亡公路，那钢铁洪流一样的坦克跟重炮，清晰到让人害怕！
他身边几个高级将领也凑了过来，当他们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同样一下就没了！
震惊跟恐惧，还有不敢相信。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在他们引以为傲的防线侧翼，敌人竟然已经集结了这么恐怖的一支毁灭力量！
“这……这不可能！！”
李元景失声喃喃，拿照片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短暂的震惊过后。
一股远超震惊的被当众羞辱的恼羞成怒，像火山一样从他心底喷出来！
承认这张照片是真的，就等于承认他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
承认他亲手把自己手下十万将士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他戎马一生的骄傲跟尊严也决不允许他承认！
“伪造的！这一定是伪造的！！”
他的参谋长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楚风声色俱厉的吼道。
“总司令！这一定是这个特务为了哗众取宠动摇军心伪造出来的照片！是战略欺骗的一部分！”
这个又荒谬又都是漏洞的解释，在这时候却像一根救命稻草。
李元景立刻死死的抓住了它！
“没错！！”
他猛的站起身，把照片狠狠摔在地上，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
“敌人越是想让我们相信他们要从侧翼进攻，就越说明他们真正的主攻方向就在我们的正面！这是阴谋！是圈套！”
楚风看着这群已经彻底被傲慢跟愚蠢蒙蔽了心智的将领。
他眼里的最后一点期望也变成了冰一样的失望。
“总司令。”
他平静的开口。
“我以国军少将的名义，以一名中国军人的身份，最后一次警告你。”
“立刻马上，向集团军侧翼增派至少两个师的兵力！不然全军危矣！”
“住口！！”
李元景被彻底惹毛了。
楚风这番话，每个字都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
“来人！！”
他指着楚风，对门口的卫兵怒吼。
“缴了他的枪！”
“这人身为军事顾问却屡次三番散播谣言扰乱军心，公然顶撞上级！即刻起把他软禁在顾问办公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半步！”
两个卫兵冲上来，毫不客气的夺下了楚风腰间的配枪。
楚风没有反抗。
他只是在被卫兵带走的时候，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跟疯了一样的李元景。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像是神在看蚂蚁的深深怜悯。
最后能挽救十万将士性命的机会，就这样在最高指挥官那可悲的傲慢跟固执里被亲手断送了。
宴会自然是不欢而散。
虽然李元景强行压下这事并且严令任何人不准再议论。
但那些亲眼看过照片的将领们，一个个都坐立不安。
他们心里那颗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正在疯长。
夜。
跟铁一样沉。
被软禁的顾问办公室里一片漆黑。
楚风面无表情的坐在窗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另一把从靴子里抽出的备用勃朗宁手枪。
枪身冰凉。
杀机，也一样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