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角气息微弱:“世人……都知我张角有女,或传名张宁,或唤作张婕,却无一人知晓踪迹。连你二叔三叔,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眼底掠过一抹狠厉:“太平道树敌遍天下……汉廷欲除我而后快,教内各派系亦虎视眈眈。
我若将你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你便成了众矢之的——轻则被当作牵制我的筹码,重则性命堪忧。
唯有藏起这份血脉牵绊,方能卸下软肋,在这乱世中站稳脚跟,护住你想护之人。
不过如今,倒是可以公布你的真实身份,承继太平道统,让教权平稳过渡。”
杨柳轻轻摇头:“我很喜欢‘杨柳’这个名字——我更想因我是我本身而被铭记,而非‘张角之女’。”
“也好。你从来都只是你。”张角的语气里掺着几分迟暮的温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杨柳’二字吗?”
杨柳垂眸:“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张角闻言,喉间低低叹出一口气,目光飘向帐外沉沉的夜色,似穿透了岁月:“那年你出生……正是暮春时节,可我却要离家远行,为生计、为心中抱负奔波。
临行时,院外的杨柳抽了新枝,风一吹,柔条依依,像在替我留步……又像在替你娘哭。”
他顿了顿,眼角泛起红意,语气里藏着半生的亏欠:“我总想着功成之后便归乡,却没想过,这一去……便是岁岁年年。
你名字里的‘杨柳’,既是我离家时的景,也是我这些年藏在心底的愧啊。”
杨柳猛地抬头,泪水终是冲破眼眶,哽咽着:“从前只当这名字是念着《采薇》的悲,却不知原是您藏了半生的牵挂。”
张角喉间低低喘着气:“我一生汲汲于‘天命’,汲汲于苍生,却负了你们母女半生……没能陪你长大,没能护你娘周全,别恨我。”
杨柳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泪水汹涌,用力摇头:“不恨!女儿从未恨过!您为救万民于水火,为了天下太平,这份初心,女儿懂,娘也懂。”
张角望着她含泪却澄澈的眼,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被凝重取代。
他眼皮颤了颤,每说一字都要匀口气,声音沉得像压着千钧:“太平……乱世之中,哪有易求的太平。”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急促,“近来我强撑残躯,反复揣摩张远此人……他实为异数。”
“他的思想驳杂难辨,既怀墨家‘兼爱’的悲悯,见黎庶受苦便倾囊相助,不问亲疏;
又含儒家‘仁德’的宽厚,待人处事留三分余地,不赶尽杀绝;
亦存道家‘自然’的超脱,遇事不执于一时得失,进退有度。”
“看似兼容三派,实则自成一体,与墨、儒、道皆不相同,隐隐透着一股……颠覆旧序的锐气。”
他顿了顿,眼神深邃,“你的道路是对的,探究他的思想,取其精华,补我太平道之短,方能走得更稳。
若非万不得已,切勿与他反目——此人深不可测,比汉军更难对付。”
杨柳收起眼泪,颔首道:“女儿明白。十年、二十年内,必不与他生隙,潜心壮大太平道根基。
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终有兵戎相见之日。”
张角闻言,低笑一声,笑声嘶哑却带着几分释然:“那便是第三代、第四代人的事了,眼下操这份心作甚?”
他咳了两声,气息愈发微弱,“我们这辈人……能把这推翻暴政的路铺到这里,能留下太平火种,已经够了。做好眼前的事,便够了。”
“女儿谨记。”杨柳恭声应道。
稍作迟疑,她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此前张远遭人暗算,女儿为他疗伤时,趁他意识昏沉,曾以祝由术窥探其魂识。
不想竟听见他呓语连连,所言皆是闻所未闻之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美帝’,‘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她眉头微蹙,满是困惑:“这些话晦涩难懂,遍查典籍,从未听过‘日本’‘美帝’之说,更不知‘共产主义’为何物。”
张角原本松弛的嘴角猛地绷紧,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帐内烛火摇曳,只剩下烛花爆裂的细微声响,衬得愈发死寂。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与不安:“此事太过诡异……日本?美帝?天下诸侯、四夷蛮狄,从未有过这般名号。莫非……天将大乱,真有妖孽降世?”
良久,他忽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明悟的精光,随即抚掌大笑——笑声起初嘶哑,渐渐变得洪亮,带着一种勘破天机的洒脱与释然:“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头缓缓垂落,搭在案上的双手无力滑坠,眼中的光芒如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
一代黄巾领袖,搅动天下风云的太平道天师,就此溘然长逝。
帐外骚动骤起,众人蜂拥而入。
张宝伏地“嚎啕”,哭声震天却眼角干涩;张梁泪如雨下、双肩耸动,悲恸模样真切,垂眸时眼底却掠过一丝难察的盘算;黄龙与白雀面色沉凝如铁,虽未落泪,眉峰拧成死结,眼底翻涌着对老友的痛惜与山河失色的沉重。
杨柳早已敛去所有悲戚,面色冷如霜雪,静静扫视着帐内众人,将每一张脸的神色都尽收眼底。
次日,杨柳捧着张角的骨灰坛,依着张角的遗愿,登上恒山山巅,身后张宝、张梁等人神色各异。
山风浩荡,卷着松涛呜咽,漫过恒山的峰峦与苔痕。
杨柳捧着骨灰坛,指尖轻颤却身姿挺拔,抬手一倾,白灰便随疾风四散飞扬,或沾于苍松翠柏,或落于青石板路,最终与山间草木、晨雾朝露融为一体,无迹可寻。
“大贤良师一生以‘解万民倒悬’为念,厌弃俗世繁文缛节,更不屑于墓冢碑碣的束缚。”
杨柳声音清冷如涧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张宝眼底的松弛、张梁袖中的紧绷尽数收尽,“如今魂归天地,与山川共生,恰合他临终勘破的‘大道自在’心境。”
她垂眸抚过空坛,语气愈发坚定:“我等谨遵大贤良师遗命——不设灵堂、不办葬礼,不向外张扬丧讯。
诸人各司其职,传道布教如常,以太平道的兴盛,告慰大贤良师在天之灵。”
返程之后,杨柳端坐教主之位,黄龙、白雀二人站在她的左右。
她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先落向张宝,沉声道:“青州、徐州信徒云集,却因教务松散渐生乱象,地公将军经验老道,可往此处坐镇规整,稳固南方根基。”
她看向张梁:“冀州乃我太平道发祥地,民心向背关乎根本,交由人公将军镇守,我方能放心。”
张宝、张梁闻言,暗中交换了一记眼神,齐齐拱手:“谨遵教主号令!”
三日后,恒山深处一处隐秘山洞。
山风穿洞而过,卷着石屑簌簌作响,洞内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将张梁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岩壁上,晃得焦躁不安。
他已在此等候近一个时辰,张宝却迟迟未至。
“莫非那家伙变卦了?”张梁攥紧拳头,心头疑窦丛生,既怕计划败露,又怨张宝行事拖沓。
他起身正欲出洞探查,洞口忽然传来一声清冽的女声,不疾不徐:“三叔,让你久等了。”
张梁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手中的油灯“哐当”一声砸在石地上,火星四溅后迅速熄灭,洞内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他瞳孔在昏暗中骤缩,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洞口月光斜照,勾勒出一道挺拔肃立的身影,玄色道袍在风中微动,缓步向洞内走来,脚步声落在石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张梁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