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据点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尽,胜利的捷报和前线部队对自行火炮近乎狂热的褒奖,如同两剂强心针,让整个瓦窑堡兵工厂上下都洋溢着一种疲惫而满足的兴奋感。生产线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极限运转后,终于迎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调整期——新下线的“太行-1型”在进行最后的调试,炮弹生产按照新的月定额稳步推进,连最让人头疼的备件库存,也难得地出现了小幅盈余。
这种久违的“平稳”,对于神经长期紧绷的工程师和技术骨干们来说,简直像沙漠中的绿洲。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暖洋洋地照进技术科的“高级工程师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稍大些的窑洞,里面摆着四张用弹药箱和木板拼凑的桌子,墙上贴满了各种图纸、数据表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进度黑板。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铅笔屑和汗水的混合味道,但今天,这味道里似乎还偷偷掺进了一丝难得的松弛。
负责整车设计的杨国华、炼钢厂总工荣克、火炮专家陈大有,还有最近专攻传动和悬挂的田方,这四位瓦窑堡技术领域的顶梁柱,难得地同时出现在这里,而且手头都没有那种火烧眉毛的紧急任务。
杨国华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从一堆坦克侧裙板改进图纸上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点做贼似的心虚和期待:“我说……哥几个,咱们这‘太行虎’的生产稳定了,自行火炮的订单也按部就班,老唐那边钢产量也上来了……是不是……能稍微喘口气?”
正在核对一份特种钢冶炼参数的荣克闻言,立刻把钢笔帽“咔哒”一声盖上,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老杨,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这半个月,做梦都在算硫磷比、看金相图,眼睛都快看成斗鸡眼了!”
陈大有放下手里那根永远在转的炮膛量规,也凑过来:“可不是嘛!122毫米炮弹的弹体浇注工艺刚稳定,‘撼山锤’的穿甲弹芯材料又得攻关,我这脑袋里除了膛线就是弹道,都快木了!”
田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抽屉最里头,摸出一个用旧报纸小心翼翼包着的小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小半把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黑乎乎的茶叶末。他动作轻柔,像在拆解一枚精密引信。
四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点可怜的茶叶末上,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在根据地,这玩意儿可比黄金还金贵,是荣克上次去总部开会,厚着脸皮从老首长那里“顺”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要不……咱们泡上?”田方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
“泡!”杨国华一锤定音,立刻起身,从墙角拎起那个熏得乌黑的铁皮水壶,放在屋里那个用小铁桶改装的、永远烧着开水的土炉子上,“今天咱们也享受享受,搞个‘技术研讨会’!就讨论……讨论一下未来坦克装甲的发展趋势!”他给自己找了个无比正经的理由。
“对!研讨会!需要补充精神能量!”荣克手脚麻利地找出四个搪瓷缸子——其中一个还掉了瓷,露出黑色的底子。他小心地把茶叶末平均分成四份,每个缸子里放上一点点。
水很快烧开,发出“呜呜”的鸣叫。滚水冲入缸中,那一点点茶叶末舒展开来,漾出极其清淡、却足以让这四位久违此味的工程师精神一振的茶香。袅袅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墙上图纸的线条,也暂时驱散了连日奋战的疲惫。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各自捧着自己的缸子,先是凑近深深吸一口那珍贵的香气,然后极小口地抿着滚烫的茶水,发出一片满足的、近乎呻吟的叹息声。这一刻,什么公差配合、什么冶炼曲线、什么膛压峰值,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窑洞里只剩下啜饮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规律的生产噪音,构成一幅奇异的、战时科技人员难得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图景。
荣克眯着眼,看着缸子里上下沉浮的茶叶梗,感慨道:“要是能天天这样……不,哪怕一个月有一回,我这把老骨头,也能再多撑几年。”
“想得美!”陈大有笑骂,“林主任能让你闲着?我敢打赌,不超过三天,准有新的幺蛾子……不是,新的革命任务下来!”
杨国华正要接口附和,窑洞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他们此刻最“怕”见到、但又似乎随时可能出现的身影,夹着一卷图纸,带着一身外面的阳光和尘土气息,迈了进来。
正是林烽。
他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思考、兴奋和“我又有个好点子”的表情,目光在窑洞里一扫,立刻精准地捕捉到了桌上四个冒着热气的缸子,以及四位工程师脸上还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惬意又带着点心虚的表情。
林烽眉毛一挑,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哟?开会呢?还挺香。”他鼻子动了动,“荣工,把老首长的私藏贡献出来了?够意思啊!”
荣克一口热茶刚喝到一半,被这话呛得差点直接喷出来,脸憋得通红,连连咳嗽。杨国华赶紧打圆场,把“技术研讨会”的幌子又搬了出来:“啊,对,林主任,我们正讨论下一代坦克的防护升级方案呢,这不,喝点茶提提神,启发启发思路……”
“思路肯定有启发。”林烽也不点破,自顾自地拖过一张空凳子坐下,很不见外地把自己那个军用水壶的盖子拧下来,递到荣克面前,笑眯眯地说,“荣工,匀一口,我也启发启发。”
荣克哭笑不得,只好心疼地往那个水壶盖里倒了一小口茶底。林烽也不嫌弃,接过来一饮而尽,咂咂嘴:“好茶!看来以后得多去总部开会。”
他放下壶盖,不再绕圈子,直接将手里那卷图纸在桌面上铺开。图纸上画的不是完整的坦克,而是车体前部和炮塔侧面的局部结构,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了许多线条和符号。
“好了,说正事。”林烽的手指点在图纸炮塔两侧几个特意画出的、类似小发射管的结构上,“你们看,咱们的‘太行虎’和自行火炮,现在火力、机动、防护,三大性能都算初步达标了。但有个问题,咱们上次讨论‘打了就跑’的战术,怎么‘跑’得更安全?”
他看向众人:“坦克装甲再厚,在战场上被敌人盯住,尤其是被反坦克炮或者鬼子可能调来的战防枪集火,侧面和后部总是薄弱环节。冲锋时还好说,一旦需要撤退或者转移阵地,把屁股亮给敌人,那是最危险的时候。”
杨国华等人已经放下了茶缸,注意力被图纸吸引。田方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那些发射管:“林主任,你这是……想给坦克加装发烟装置?”
“没错!”林烽用力一点头,“烟雾发射器! 不用多复杂,就在炮塔两侧,各装一组,三到四个发射管就行。里面预装发烟罐或者特种发烟弹。车长在车内一按电钮,或者拉动手动击发绳,嘭嘭几下,就能在坦克侧面或者后方短时间内布设一道浓密的烟雾墙!”
他越说越兴奋,用手比划着:“你们想,不管是进攻受挫需要后撤,还是完成袭击后快速脱离,甚至是用来迷惑敌人、掩护友军转移,关键时刻来这么一下子,敌人瞬间变‘瞎子’,咱们的‘铁牛’就能借着烟雾掩护,赶紧开溜!这玩意儿,就是给坦克穿的‘隐身衣’、‘迷彩服’!”
陈大有摸着下巴:“原理倒是不难,类似咱们以前做过的发烟手榴弹放大版。关键是安装在坦克上,要可靠、要安全,发射时不能影响车内人员,发烟剂要够量、持续时间要够长,还不能有太明显的火光暴露位置。”
荣克这会儿也忘了心疼茶叶,开始思考材料问题:“发射管要耐高温、耐腐蚀,还得轻便。发烟罐壳体用什么材料?要是能重复装填就好了,不然打一次就得拆下来重装,太麻烦。”
田方则关注安装位置和结构强度:“炮塔两侧是好位置,覆盖面广。但这里是重点防护区域,加装发射器不能过分削弱装甲,连接结构要结实,别一颠簸就震掉了。走线和击发机构怎么布置?要防水防尘。”
杨国华综合大家的意见,提出了核心问题:“林主任,这个想法好,确实是咱们战术上的一个短板。但是……”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工程师被无穷无尽的新需求“摧残”后的幽怨,“咱们的火控系统刚稳定,悬挂强化方案才开了个头,发动机过热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现在又要加烟雾发射器……您就真不能让我们把这口茶安安生生喝完吗?”
他这话说出了其他三人的心声,大家都用一种“求放过”的眼神看着林烽。
林烽看着四位得力干将脸上那混合着专业思考本能和“又想让我们加班”的无奈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炒得香喷喷的南瓜子——这在他兜里常备,用来熬夜时提神。
“来来来,别光喝茶,嗑点瓜子,补充能量!”他把瓜子倒在桌子空处,自己先抓了一小把,“茶照喝,瓜子照嗑,事儿呢,也照样琢磨。我知道大家最近辛苦,这根弦绷得太紧了容易断。但鬼子不给咱们歇脚的时间啊。”
他收敛了笑容,语气认真起来:“‘狼牙’打下来了,鬼子肯定在琢磨怎么对付咱们的‘铁牛’。他们的重炮在调,他们的战防武器在加强。咱们不能等敌人准备好了再应对,得永远比他们多想一步、多走一步。这个烟雾发射器,看起来是个小玩意儿,但关键时刻能保车、保人,保住咱们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这点家底。”
他看着图纸上简陋的发射管草图:“不要求一步到位做成多先进的东西。咱们就先解决有无问题。用最简单的机械击发,预装填,一次性的也行。先装上几辆车做战术试验,让前线部队去用、去检验。好不好用,哪里需要改,用了才知道。”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诱人”的条件:“这样,这个烟雾发射器的初步设计和样品试制,就交给你们四位。搞定了,我特批,给你们这个‘烟雾发生器攻关小组’——放三天假!真放假,不安排任何任务,让你们好好补个觉,喝点正经茶!”
三天假期!这个承诺在常年“五加二、白加黑”的瓦窑堡,无异于一颗重磅精神炸弹。四位工程师的眼睛瞬间亮了,虽然脸上还努力保持着技术人员的矜持,但那骤然急促的呼吸和发光的眼神出卖了他们。
荣克和杨国华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同时伸手抓向桌上的瓜子,一边嗑一边含糊地说:“林主任,您这话说的……为革命工作,什么放假不放假的……不过这个烟雾发射器,确实有战术价值,值得研究!”
陈大有已经拿起铅笔,在图纸边缘开始勾画发射管的大致结构和尺寸:“击发方式可以用电打火,类似迫击炮弹的底火,稳定可靠。发烟剂配方得试验,要又浓又持久,最好带点刺激性,让鬼子不敢轻易穿过来。”
田方则开始考虑安装基座:“炮塔侧面焊接几个加强支架,发射管用卡榫固定,方便快速拆装。线路可以从炮塔顶部已有的观察镜线路孔走,做防水处理……”
看着四位工程师瞬间进入工作状态,连最心爱的茶都晾在了一边,开始热烈讨论起来,林烽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这些可爱的、纯粹的技术人员,也许偶尔会抱怨,会想偷偷“摸鱼”,但只要新的挑战、新的技术问题摆在面前,他们骨子里的钻研精神和责任感,会立刻压倒一切疲惫。
他悄悄起身,准备离开,不打扰他们的“研讨会”。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对了,发烟剂除了遮蔽,能不能再加点别的功能?比如,带点颜色?不同颜色的烟雾,可以用来标识不同目标、传递简易信号?或者……能不能有点燃烧效果?吓唬吓唬鬼子的步兵?”
说完,不等四位工程师从这“得寸进尺”的新想法中反应过来,林烽已经拉开门,溜了出去,只留下一句:“瓜子管够!茶凉了再续上!”
窑洞里安静了几秒。
荣克看着手里刚画了两笔的草图,又看看桌上那杯已经快凉透的茶,苦笑着摇头:“得,这‘摸鱼计划’彻底泡汤了。林主任这脑袋,简直就是个点子发动机,一刻不停!”
杨国华却已经沉浸在新问题里,拿起林烽留下的那张草图,仔细端详:“带颜色的烟雾……信号标识……这想法还真有点意思。不过燃烧效果得慎重,别把自己车点了。”
陈大有已经开始翻找关于发烟剂配方的笔记:“红磷、氯酸盐、蔗糖……还得加点金属粉末增加遮蔽效果?颜色的话,可能需要不同的金属盐……”
田方则已经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起了安装支架的三视图,嘴里念叨着:“强度要够,重量要轻,拆卸要快……”
那四杯曾经代表短暂闲暇的茶,被彻底遗忘在了桌角,慢慢变凉。取而代之的,是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低声而快速的讨论,以及空气中重新弥漫开来的、那种熟悉的、攻坚克难的技术氛围。偶尔,夹杂着几声“咔吧”嗑瓜子的轻响。
而此刻,在瓦窑堡通讯科,赵启明正对着一台刚刚从日军手中缴获的、损坏严重的九四式电台发愁。电台的频率显示部分有一个奇怪的附件,上面有日文标注“方向探知”字样。他尝试接通电源,附件上的指针居然会随着天线的转动而轻微摆动。
“这东西……难道是鬼子的无线电测向机?”赵启明心头猛地一跳。如果鬼子已经开始装备并运用无线电测向技术来定位我方电台,甚至……定位那些使用步话机频繁通讯的坦克和炮兵指挥所?
他立刻拿起电话,想把这个发现报告给林烽。但电话占线。他放下听筒,看着那台缴获的电台,眉头紧紧皱起。林主任正在忙着给坦克加“烟雾弹”,但敌人可能已经在尝试用更技术化的手段,来捕捉我们的“钢铁洪流”的踪迹了。
技术对抗的维度,似乎又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一层。
【第五百八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