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谷营地深处，一个临时辟出的、通风极好的小溶洞被设为“验毒所”。洞口挂着厚重的浸醋草帘，内部用石灰水反复洒扫过。
中央石台上，油灯与从黑风隘带回的几盏汽灯将洞内照得通明。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的辛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胡老扁、柱子，以及被紧急请来的石家寨那位最年长、见识最广的采药人石老爹，正围在石台前。台上，那些用油布、蜡纸层层密封的毒物样本已被小心打开。淡黄色的粉末与颗粒，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类似劣质硫磺却又更加晦暗的光泽。
所有人都用浸过药醋的布巾蒙住口鼻，手上戴着用桐油反复浸泡晾干而成的粗布手套。胡老扁更是凝神静气，将“神意自然”的感知催发到极致，谨慎地探查着这些物质所散发的、常人难以察觉的“气息”。
“老爹，您老见识多，可曾见过这般颜色、这般气味的物事？”胡老扁指着粉末，轻声问道。
石老爹眯着昏花的老眼，凑到很近处观察，又极其轻微地嗅了嗅（隔着布巾），沉吟良久，缓缓摇头：“不像俺们山里见过的任何矿毒或植物毒。这颜色……倒让俺想起年轻时，在长江边跑船，见过洋人码头卸下的一些‘洋药’，有的黄黄的，但没这个暗沉。气味……有点铁锈味，又有点说不出的甜腻，邪性得很！”
柱子则取来一小撮粉末，放入一个干净的陶碟，滴上几滴清水，仔细观察其反应。粉末并不易溶，只是使水变得浑浊。他又试着滴入几滴随身携带的检验用米醋、烧酒，观察颜色变化。
胡老扁则用更精细的手法。他取来几片干净的、不同类型的叶片（金银花、薄荷、艾草），将极少量的粉末撒在叶片上，观察其是否会使叶片快速枯萎变色。又将一粒微小的毒粒，置于一只捉来的、健康的山蚂蚁附近，观察蚂蚁的反应。
一系列谨慎的初步测试下来，结果令人心寒：
此物微溶于水，但溶入后毒性可存。
遇酸（醋）无明显剧烈反应，遇酒亦如此，排除某些烈性矿物毒（如砒霜）的部分特性。
植物叶片接触粉末后，约半盏茶功夫，边缘开始出现不明显的萎蔫，但速度不算极快，说明其腐蚀性或急性毒力并非顶级，但确实有害。
那只山蚂蚁在毒粒附近徘徊片刻，竟避开离去，并未触碰或死亡，似乎本能不喜此物，但未立即毙命。
“非急毒，乃慢毒、阴毒。”胡老扁摘下手套，揉了揉眉心，眼中满是凝重，“其性沉降、粘滞，易混于水而不显，入体后不立发，而是如油入面，粘附脏腑经络，耗损元气真阳，令人阳气不振，神昏体倦。长此以往，则根基朽坏，百病丛生。”
他指向那几粒小颗粒：“此物或为浓缩，溶解更慢，便于持续释放毒力。放置水源上方石缝，借雨水露水缓释，融入泉中，饮者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间便已中毒。症状初起似寻常倦怠，医者易误诊为劳倦气虚，若用温补之药，反可能助其粘滞；若用清凉，又伤本已不足之阳气。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王雷在一旁听着，拳头捏得咯咯响：“也就是说，鬼子不指望这毒一下子毒死我们，而是想让我们的人慢慢变成病夫、软脚虾，失去战斗力，甚至拖垮整个队伍和根据地的百姓！”
“正是。”胡老扁沉声道，“此乃攻心伐本之毒计。比刀枪更阴险，比瘟疫更隐蔽。黑风隘只是其中一处。我担心，凡是我军可能活动、取水的区域，尤其是交通要道、险隘附近的水源，恐怕都已被或正被他们用类似手段污染！”
石老爹颤声道：“那……那咱们喝过那泉水的娃娃们，可还有救？”
胡老扁目光转向石台上那些毒物，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毒物既已现形，便有法可解。只是需对症下药。此毒阴滞，需用辛散通透、扶阳化浊之法。寻常解毒草药如甘草、绿豆恐力有不逮，需用峻药。”
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方剂与药材特性。“或许，当以麻黄附子细辛汤为底，峻补阳气、开通表里，驱阴毒外散；合五苓散化气利水，给毒邪以出路；再加入雄黄（微量，慎用）、朱砂（微量，镇心安神兼以毒攻毒），以及石菖蒲、郁金豁痰开窍醒神。还需佐以大量生姜、大枣顾护脾胃，缓和峻烈之性。”
他立刻口述方子，让柱子记录下来。“此方峻烈，需根据中毒深浅、体质强弱，仔细斟酌分量，尤其是附子和细辛的用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柱子，你随我亲自煎制第一剂，先给症状最重的石虎试用，密切观察反应。”
“同时，立刻用金银花、连翘、蒲公英、生甘草大量煎煮广谱解毒汤，让所有可能接触过可疑水源的人，无论有无症状，皆每日服用，以为预防和初步化解。”
命令迅速下达。营地与石家寨同时行动起来，熬药的大锅再次支起，药香混合着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胡老扁全神贯注于解毒方略时，老耿带来了从另一个方向获取的、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派往黑风隘周边及更远地区侦察的队员回报，他们在几处并非主要道路、但常有山民樵夫取水的山涧、溪流附近，也发现了类似的、有人工放置痕迹的可疑物品——有时是挂在树枝上的小陶罐，有时是塞在石缝里的油纸包，里面的物质颜色气味与黑风隘所得类似！更有甚者，在通往邻县的一条主要山路旁的野茶馆水缸里，也检测出了微量的相同毒性反应！
范围之广，远超预计！这绝不仅仅是针对“山河义旅”的军事行动，这是一场针对整个区域抗日军民、乃至无辜百姓的、无差别的、大规模的慢性投毒阴谋！
“王八蛋！”王雷气得眼睛血红，“这是要把咱们这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都变成病秧子！让咱们根据地不攻自破！”
胡老扁面色铁青，胸口旧伤处传来阵阵闷痛，但他强行压下。“老耿，可曾抓到放置毒物的人？或者有什么线索？”
老耿摇头：“放置点都很隐蔽，时间估计也在夜里。但我们在一个放置点附近的泥地里，发现了一种不常见的鞋印，胶底，花纹细密，不是咱们本地人常穿的草鞋或布鞋，也不是普通伪军的军靴，倒像是……鬼子特务或便衣队喜欢穿的那种‘运动鞋’。”
“另外，”老耿压低声音，“我们设法接触了一个在县城‘济生堂’附近盯梢的弟兄。他传回消息，说最近‘济生堂’后门，半夜常有生面孔出入，搬运一些不大的箱笼，不像药材。他还偷听到零碎对话，有日语词，说什么‘特效药’、‘水土不服’、‘皇军关怀’什么的。”
“特效药？水土不服？皇军关怀？”胡老扁咀嚼着这几个词，脑中电光石火般串联起线索，“我明白了！好一个一箭双雕、甚至一箭三雕的毒计！”
众人目光聚焦于他。
胡老扁冷声道：“鬼子大规模投放此慢性毒物于水源，造成区域内百姓普遍出现乏力、嗜睡、低热等‘怪病’。此其一，削弱我军民体质与斗志。”
“随后，他们可以假惺惺地以‘皇军关怀’、‘提供特效药’为名，派出所谓的‘医疗队’或通过汉奸控制的药铺，发放所谓的‘解药’或‘预防药’。百姓病急乱投医，很可能上当。此其二，收买人心，瓦解抵抗意志，甚至借机甄别、抓捕抗日分子。”
“而他们所发的‘解药’，或许真能暂时缓解部分症状，但那根本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甚至可能在‘解药’中再掺杂其他控制性药物或依赖成分！此其三，长远控制！”
他越说，声音越是冰寒：“如此一来，他们不用大规模清剿，就能让一片区域‘病态化’、‘顺民化’。既能打击抗日力量，又能塑造‘亲善’假象，更能为他们的长期占领和掠夺扫清障碍！这已非单纯的军事阴谋，而是灭族绝种的毒策！”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每个人都被这庞大而阴损的阴谋震撼得脊背发凉。这比明刀明枪的厮杀，可怕何止十倍！
良久，王雷嘶哑着声音道：“老胡，咱们……咱们能破这个局吗？解毒方子就算有了，咱们也没法立刻让所有中毒的老百姓都喝上。鬼子要是真开始发‘解药’，很多不知情的乡亲，恐怕真的会……”
胡老扁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毒计虽毒，必有破绽。其一，此毒作用缓慢，我们尚有时间。其二，我们已识破其阴谋，知己知彼。其三，我们手中有了解毒方向，更有这片土地上山川草木所生的正气！”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当务之急，分头行动。一，柱子，你全力协助我，完善解毒方剂，并大量配制基础预防解毒药，准备分发。二，王队长，立刻以‘山河义旅’名义，派出所有能动员的人手，尽可能广泛地通知周边所有村镇、山寨百姓，**严禁饮用生水，警惕来历不明的药物，发现水源附近有可疑物品立刻上报或销毁**！重点揭露鬼子投毒骗局！三，老耿，集中力量，严密监控‘济生堂’及所有日伪可能发放‘解药’的点，设法获取其‘解药’样本，同时……看看能不能钓出幕后更大的鱼！”
他走到石台边，看着那些毒物，仿佛要看透其背后那张狰狞的面孔。“鬼子想用‘毒雾’迷瘴遮住这片天，那我们就做这破雾的风，燎原的火！让他们知道，中华医道，不仅能治病救人，更能——诛心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