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海听言,心里又是一阵担忧。张子忠握紧腰间长剑,屏住呼吸。
李扶渊踉跄后退,直至身躯靠在桌案上。他摇了摇头,随手抓起案板上砚台扔砸在地,张子忠跪移上前,“皇上勿急,只要娘娘一辈子不回杭州,她永远不会知道。”
张福海吸了吸鼻子,他能体会到皇上此刻的彷徨与无助,宁月臣因他而死,宁母被太后所杀,这一切的一切,若是叫娘娘……
李扶渊瘫坐在地上,恨恨地看着棚顶,眼神阴骘如林中毒蛇,若此刻目标在眼前,定会接到他致命的一击。
他拳头重重砸在地面上,以此来抒发心中的颤栗,复尔扯下不远处的帷幔,“你们滚,给朕滚出去。”
张子忠艰难起身,被张福海拖出殿中。到了门外,张福海不断跳起,拍打弟弟的脑袋,“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查出此事?这下好了,他们两人如胶似膝的,让皇上将她送走,她也不愿意走呀。”
“不愿意走的话,我就把她杀了。”张福海听言张大嘴巴,见不远处还有些宫人,又连忙捂住他的嘴巴,“你不要命了,杀了她皇上能放过你?”
张子忠冷哼一声,“为了皇上的安危,我就是死,也要护皇上到底。便是皇上要我陪葬,我也认了。”
“住口,”张福海鲜少发脾气,“你死了事小,可她若死了,你能保证皇上活得下去?”
这话将张子忠敲醒,是啊,皇上爱她如生命,他怎能……
殿中,李扶渊除了恐慌,还有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崩溃。老天就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为何,为何要等到滢滢和他表明心意后,才让他知道,宁母是被武太后所杀?
本来可以将她送走,可她对他的爱,令他骑虎难下。
为追求权力,他可以心狠手辣。可唯独她是个例外。将她留在身边,他该如何面对她?他一次次地隐瞒欺骗,倘若叫她知晓全部的真相,要么就是他死,要么就是她亡。不,他无法接受。
知道此事后,李扶渊像是刻意躲避般,开始不去飞镜台了。
两天,半月,刚开始谢滢琅还以为他繁忙,谁料到了十月份,他还是没有过来这可将她急坏了,好端端他怎么了?
是了,想起上回跟他提过江南一事,不知他是不是为此跟自己怄气了?
好小心眼的人。谢滢琅叹了口气,罢了,以前是他缠着她,如今换成她来寻他,这岂非很公平?
于是,她亲手泡制了蜜茶,来到承宇阁前,却被张福海拦着不让进,“娘娘还是请回吧。皇上身子不适,正在歇息呢。”
她垂下眸子,她都亲自找上门了,他还是不肯相见吗?见她神色伤感,张福海张了张嘴,复尔合上唇瓣。他想安慰她,却又怕说多错多,到时候露出蛛丝马迹就糟了。皇上爱她都来不及,怎会故意不见?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
直到十月十五,李扶渊宴请群臣,谢滢琅才有见到他的机会。
这天,整个唐宫欢声笑语,乐师不断吟唱,歌颂大唐国泰民安。
宾客们陆续进了胧月阁,妃嫔们交头接耳,待李扶渊仪仗驾临时,众人这才噤声,纷纷朝他行礼。
“谢滢琅……”李起从武太后身边跃起,来到谢滢琅身边甩动她的袖子。
多日不见她,李扶渊心里又欢喜又难过,然还是平静地教训着,“阿起,这么多人你缠着贵妃,不像话。”
李起别过头,小声嘀咕,“自己不缠着,别人缠你又要骂人。”
声调虽然很平,但还是被李扶渊听到了。他怎会不想缠着,而是不敢缠了。再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时,他能做的就是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见他从头到尾,未曾迎接她的目光,她不免有些难过。多日未见,他竟然连正眼瞧一下自己都不肯。难道他真的因为她想去江南而生气?
他步步走上高台,朝众人颔首,笑得高雅,温和。可谁也没有窥觑这位帝王,心潮早已澎湃到极点。赵纤瑶坐于谢滢琅对面,在瞧见她失落的一幕时,微微笑了起来。他们两人,似乎有隔阂,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是到时候了。
看着殿内乐舞飘扬,谢滢琅有些低落。她无意抬起星眸,就见赵纤瑶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若即若离。
见到她,谢滢琅咬咬唇,想起在来胧月阁之前,她收到姬夜烨亲笔书信,“竹林相见”。难道他约她相见,是和赵纤瑶有关?她看向李扶渊,他正和武太后交谈。
犹豫片刻,还是提步走出殿中。
宫中有不少人认得她,一路人她尽量低着头,越过几条宫道,才是通往竹林的方向。
此时,朝容带着采薇在小径上晃悠,想到高武对自己的拒绝,她便厌极了谢滢琅。突然一道身影闪过,朝容机灵一动,“采薇你看,那不是——”
采薇迎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咦,那不是月贵妃吗?”
“皇兄还在胧月阁呢,她跑出来也不带婢子,如此鬼祟,肯定有什么事。”
“那公主,我们去看看?”
朝容点头,两人就跟了上去。
此刻,李扶渊刚和武太后聊完,却窥见席位上已没有那人的身影,心头不免烦闷。赵纤瑶看着他,那人才离开不久,他的愁容,是因为她吗?他就那么在意她,眼里没有别人。
皇帝举杯,众臣也跟着附和,李扶渊只得掩去心思,和众臣敬酒。
宫中的妃嫔们也向武太后敬酒,她瞟了刚进宫的赵纤瑶一眼,见其眉头紧锁,笑得饶有深意。赵世坤的女儿她岂会喜欢,若不是为了安抚那老贼,当日怎会让皇帝娶她?
武昭琦乃太后侄女,深得众人追捧。贵女们七嘴八舌地谈论首饰,华服,最终将称赞落在她身上,“昭容身份尊贵,乃开国皇亲武氏之后,就凭这荣宠,诞下皇子,登顶后位指日可待了。”
武昭琦听言得意一笑,如鱼忽然凑到她耳边嘀咕,“娘娘,奴婢瞅着贵妃朝竹林去了,似乎在私会一男子。”
什么?武昭琦又惊又喜,匆匆随如鱼走出。
谢滢琅到竹林时,就见姬夜烨在对面伫立。月色朦胧,视线迷茫,然他琥珀色的瞳孔却格外耀眼。她深吸一口气,莲步轻移,襦裙飘扬。
她应约,就想来看看他搞什么鬼。他是高句丽的间谍,混进宫中多日却按兵不动,这说不过去。然才走了两日,她便开始怀疑来此处是对是错,李扶渊本就在躲着她,若被人发现,不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
见她驻足不动,姬夜烨已经走上前,“怎么?见到我为何不言语?”
她淡淡道:“我同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姬夜烨见她一脸冷漠,丝毫没有想同他说话的念头,脸色凛冽下来。方才他在太医署调配药方,忽收到一小厮送来一信函,他打开一看,是她的字迹,约自己来竹林相见。谁知,他在此等候许久,等到的却是她冷冰冰的言语。
若知她会如此,还不如不来。
姬夜烨竭力呼吸,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你就那么爱他?为了他,甚至连他娶了你昔日好友,你都不在意?”
她咽了咽口水,不去回应。
姬夜烨继续嘲讽,“既得你说过,你喜欢一心一意的男子。如今却接受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难道李扶渊,真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你变得如此卑微不堪?”
谢滢琅摇摇头,不,她怎会为了一个男子而牺牲尊严?
“他是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可他的身心,从始至终都在我这。倒是你一个高句丽人,没事不管好自己,潜进他国深宫妄议国君与妃嫔之事,你丢不丢人?”语毕,她眸中带着轻蔑。
谁料他却不以为然,反而勾唇一笑,“那你希望我做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乃高句丽间谍吗?为何不到李扶渊面前揭发我?”
这话令谢滢琅一窒,她的确讨厌他,但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
见她目光躲闪,姬夜烨忽然一笑,“因为你舍不得我死,对不对?”
谢滢琅突然呵呵嘲讽,“你凭什么这样觉得?在你对月臣图谋不轨,对扶渊暗下杀手时,我便恨你入骨。他们是我的爱人,若你真正顾虑过我,便不会如此。”
他们是她的爱人?那自己算什么?姬夜烨气得发抖,紧紧揪起她的手腕,她瞪着他,有恨有怒,两人就这般对峙。
朝容和采薇远远看见这一幕,“那个人,好像是太医署的人,叫姬夜烨?”
经采薇一提醒,朝容睁开眼睛,忽而愉悦笑了起来,“大晚上的她抛下皇兄跑来竹林,还和别人鬼祟,肯定有私情。”
“哈哈哈,”她出声笑了起来,忽而捂住自己的鼻子,“不能叫他们发现。”
朝容兴高采烈,“我要把高武找来,让他看看他喜欢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话刚落下,就拉着采薇疾步离开了。
就在谢滢琅还和姬夜烨争论,“你约我过来,就是为了来嘲笑我?”
姬夜烨气急反笑,“不是你约我过来的?你说有事相告。”
两人都是聪明人,经对方这么一说,立马便发现其中猫腻。
这时,周围突然响起一片吵闹声,不远处火把腾腾,将原本昏暗的竹林,照得明亮通透。姬夜烨轻声喊道:“有人来了,我们快跑。”
那边一群人正往此处赶来。两人就算想离开,也来不及了。
“贵妃娘娘,你怎么在此处和人私会啊?”武昭琦故作惊讶之色。
如鱼也跟着眨眨眼睛,尖叫起来,“这不是姬医丞吗?和皇妃幽会,那可是大罪啊。”
武昭琦逮住谢滢琅的把柄,岂能放过?“来人,姬医丞在竹林和月贵妃私相授受,罪不可赦,将他拿下,交由皇上处置。”
谢滢琅看着武昭琦,目光一聚,“武昭琦,又是你搞的鬼?”
“真是讽刺,”武昭琦冷笑,“贵妃娘娘自己不检点,反倒怪到臣妾头上。”
李扶渊原本在胧月阁与人饮酒,忽见众武士押着姬夜烨走了进来,紧跟在后头的还有武昭琦。
“武昭容,你这是作甚?”
武昭琦正了色,“皇上恕罪。臣妾有要事禀报,此事涉及到贵妃娘娘,故而请皇上定夺。”
“贵妃好端端的,需要朕定夺什么?武昭琦,你大胆,被朕降为昭容还不够,是不是要将你打入冷宫,才能罢休?”她想告发谁都成,但只要一涉及谢滢琅,李扶渊心里的刺便犹如被拔起。
武太后在旁劝道:“皇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昭琦想必该有分寸。你且听她说什么,再指责她不迟。”
赵纤瑶端坐于一旁,从头到尾不插一句话,然双眸紧紧锁于武昭琦身上,有期盼,还有紧迫。
不待武昭琦开口,姬夜烨先行一步,“皇上,臣在竹林和月贵妃偶遇,却被武昭容污蔑,才来的胧月阁。”
“好个偶遇。”武太后疾言厉色,“月贵妃本该在大殿陪同,却无故离席,而你本在太医署当值,若非提前相约,怎会如此之巧?昭琦,你来同皇上说。”
武昭琦轻应一声,“皇上,太后,臣妾多喝了几杯,想到竹林透气,谁料遇见贵妃娘娘正和姬医丞谈笑,那神情像是……”
“像是什么?”武太后追问。
“像……不,臣妾不敢妄加揣测,臣妾怕……”武昭琦吞吞吐吐的模样,更加重了殿中人的猜疑。这不是明摆怕被月贵妃秋后算账吗?
李扶渊见她这幅模样,心头不悦,滢滢在进宫之前,喜欢的一直都是宁月臣。为了他不惜诈死欺君,过后被他寻到,后面的一切他都知道,怎么可能会和姬夜烨勾搭在一起?
摆明是武昭琦故意诬陷。
可宁母被武太后所杀,他还敢将滢滢留在身边吗?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将滢滢推远?
于是,他沉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如鱼,你是武昭容的贴身侍女,你来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