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每踏出一步,脚下湿滑的苔藓便发出轻微的挤压声,在死寂的洞穴里格外清晰。墨漓伏在他背上,滚烫的额头抵着他后颈的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像一块烧红的炭。右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麻木,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只是带来一阵迟钝的钝痛,而左肩的贯穿伤则如同插着一根烧红的铁钉,每一次颠簸都让那钉子在骨缝里搅动。断裂的肋骨挤压着内脏,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他,只有前方那一点幽蓝的光芒,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的天光,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指引着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身体的剧痛中失去了意义。汗水浸透破烂的衣衫,混着干涸的血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整个山脉前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
“刑天……”背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气若游丝。
刑天猛地停住脚步,侧过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墨漓?你醒了?”
墨漓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她的视线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那片越来越近的幽蓝光芒上。当那光芒映入她眼底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惧瞬间攫住了她,那双原本因高烧而显得迷蒙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映出那片妖异的蓝。
“不……停下……”她用尽全身力气,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刑天肩头的伤口,试图阻止他前进,“刑天……停下!那是……魂泉!”
剧痛让刑天闷哼一声,但他没有后退,只是稳住身形,低声道:“什么魂泉?它能救你!”
“是……魂泉……”墨漓的声音带着濒死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饮者……得生……代价……是成为……祭坛的……灯芯!”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我见过……族中……石壁画……触碰者……皆化为……石像……永生永世……燃烧……魂灵……照亮……祭坛……”
灯芯?石像?燃烧魂灵?
刑天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低头看向怀中气息奄奄的墨漓,她肩头那道被铁骑弩箭撕裂的伤口边缘已经发黑溃烂,散发出不祥的气息。若非之前那几滴沾染在唇边的幽蓝液体强行吊住了她一丝生机,她早已在颠簸中断气。她的生命,此刻就悬在这微弱的呼吸之间。
幽蓝的光芒越来越盛,终于,洞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石窟,穹顶高耸,隐没在黑暗之中。石窟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古老祭坛。祭坛呈圆形,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密密麻麻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那些符文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祭坛的中心,是一个凹陷的浅池,池中盛满了那散发着纯粹幽蓝光芒的液体——魂泉。光芒正是从池中散发出来,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将整个石窟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祭坛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刑天的目光扫过,瞳孔骤然收缩。那并非普通的石块,而是一具具姿态扭曲、凝固的人形石雕!它们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或伸手欲触,或跪地祈祷,或惊恐奔逃,脸上凝固着永恒的绝望与痛苦。石雕的表面,同样隐隐浮现出与祭坛符文相似的纹路,微弱的光芒在石皮下流转,仿佛被囚禁的灵魂仍在徒劳地挣扎燃烧。
这就是……灯芯?
刑天抱着墨漓的手微微颤抖。怀中的匕首——那柄祖传的、陪伴他走过无数战阵的刑天匕首,此刻竟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被祭坛的力量所唤醒,又像是在发出警告。而腰间那柄鸦纹匕首,却沉寂得可怕,如同蛰伏的毒蛇,只有一股阴冷的邪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钻入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刑天……走……”墨漓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弱却坚决,“别管我……走……”
刑天没有回答。他抱着墨漓,一步步走向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魂泉池。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都仿佛踩在那些凝固的亡魂之上。他走到池边,低头看着池中那纯净得近乎妖异的蓝色液体。光芒倒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映出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污血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墨漓放在池边,让她靠着自己。然后,他伸出伤痕累累、沾满血污的手,捧起一捧幽蓝的魂泉。
液体在他掌心流淌,冰凉刺骨,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渴望的生命力。
“灯芯又如何?”刑天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被干涸血块黏住的、近乎狰狞的笑容。他低头,看着墨漓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的命,我付得起。”
他将手掌凑近墨漓的唇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捧幽蓝的液体喂入她的口中。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墨漓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但紧接着,她肩头那溃烂发黑的伤口边缘,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了恶化,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生机。她急促的呼吸似乎也稍稍平缓了一丝。
就在这一瞬间——
“轰隆——!!!”
石窟上方,靠近入口的穹顶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巨大的石块裹挟着烟尘,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碎石砸在地面,溅起幽蓝的水花,也砸在那些凝固的石像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数道身影如同鬼魅,借着垂落的绳索,从破开的洞口急速垂降!他们身着玄铁重甲,甲片在幽蓝光芒下泛着冰冷的寒光,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鬼面护具,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落地无声,动作迅捷如电,瞬间便散开,呈扇形将祭坛围住,手中闪烁着幽光的劲弩,冰冷的箭簇齐刷刷对准了池边的刑天和墨漓。
玄冥铁骑!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玄甲更为厚重,肩甲上雕刻着狰狞的兽首。他并未戴面甲,露出一张冷硬如岩石的脸,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祭坛和池边的两人,最终定格在刑天腰间的鸦纹匕首上,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
“踏破铁鞋无觅处。”章邯的声音冰冷,如同金铁摩擦,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刑天,你这朝廷钦犯,倒是给自己挑了个不错的埋骨之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姿态诡异的石像,带着一丝嘲弄,“不过,比起做这祭坛的灯芯,你的命,还有更大的用处。”
刑天猛地将墨漓护在身后,强撑着站起,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刑天匕首。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脊梁,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着章邯。体内的邪念在玄冥铁骑出现的瞬间就开始躁动,此刻更是如同毒蛇般在脑海中嘶嘶作响:“杀……杀了他们……用他们的血……开启力量……”
章邯的目光掠过刑天,落在他身后气息微弱的墨漓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看来,这魂泉也救不了这巫女的命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墨漓,“交出你腰间的匕首,刑天。本将可以大发慈悲,留她一个全尸。”
“否则,”章邯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炸裂,“本将便让你亲眼看着,她是如何被万箭穿心,再被这魂泉吸干,变成一盏新的、永不熄灭的灯芯!”
随着他的话音,所有玄冥铁骑手中的劲弩齐齐发出一声细微的机括绷紧声,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刑天和墨漓淹没。
刑天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弓弦!一股狂暴的杀意混合着被胁迫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涌!后颈处,那鸦纹烙印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灼痛,仿佛有人将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他的骨头上!那烙印的轮廓在幽蓝光芒下清晰可见,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散发出不祥的暗红光泽。
“杀了他!”脑海中的邪念瞬间膨胀,化作震耳欲聋的咆哮,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和毁灭的欲望,“用他的血!用这些蝼蚁的血!开启九幽之门!你将获得无上的力量!无人再能威胁你!无人再能伤害她!杀!杀光他们!”
那声音如同魔咒,疯狂地冲击着刑天仅存的理智。眼前章邯冷酷的脸,铁骑冰冷的弩箭,墨漓微弱的气息,与脑海中翻腾的血色幻象交织在一起。他握着刑天匕首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挣扎而剧烈颤抖。腰间的鸦纹匕首似乎感受到了他内心的风暴,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阴寒的邪力蠢蠢欲动,试图控制他的手臂。
“刑天……别……”墨漓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无尽的担忧和恳求。
章邯看着刑天眼中疯狂闪烁的红光,看着他后颈那妖异的烙印,嘴角的冷笑扩大。他知道,火候到了。他缓缓抬起右手,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拿下!死活不论!”
最前排的三名铁骑闻令而动,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玄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手中淬毒的短刃划破幽蓝的光幕,直扑刑天!他们的目标明确,一人直取刑天咽喉,一人攻其重伤的左肩,另一人则毒蛇般刺向他身后无法动弹的墨漓!
“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刑天体内那濒临崩溃的堤坝,被汹涌的邪念和守护的暴怒彻底冲垮!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双眼瞬间被暴戾的血红彻底吞噬!一直被压抑的鸦纹匕首猛地出鞘!
嗡——!
一道比黑暗更幽邃、比魂泉更妖异的乌光骤然炸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死气瞬间席卷整个石窟!扑向刑天咽喉和左肩的两名铁骑,动作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眼中生机迅速褪去,身体保持着前冲的姿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再无生息。而刺向墨漓的那柄毒刃,在距离她咽喉不足三寸的地方,被一只覆盖着诡异黑色纹路、如同鬼爪般的手死死攥住!
是刑天的左手!那贯穿左肩的伤口处,黑色的鸦纹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覆盖了他整条手臂!他的手臂肌肉虬结鼓胀,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青色,五指如钩,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咔嚓!”
那柄精钢打造的淬毒短刃,竟被他徒手捏得粉碎!
捏碎短刃的鬼爪毫不停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闪电般抓向那名惊骇欲绝的铁骑面门!
“噗嗤!”
如同捏碎一个熟透的浆果。玄铁面甲连同其下的头颅,在那只鬼爪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红的白的瞬间迸溅开来,在幽蓝的光芒下显得格外刺目!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章邯脸上的冷笑彻底僵住,瞳孔骤缩!他万万没想到,刑天竟能在重伤濒死之际,爆发出如此诡异恐怖的力量!那柄鸦纹匕首的邪异,远超他的预估!
“放箭!射杀他!”章邯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
剩余的玄冥铁骑反应极快,几乎在章邯下令的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劲弩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机括崩响!数十支闪烁着幽蓝毒芒的弩箭,如同死神的毒蜂群,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般射向刑天和他身后的墨漓!
刑天血红的眼中只剩下狂暴的杀意和毁灭的欲望。他猛地转身,用那覆盖着鸦纹的鬼爪左臂护住身后的墨漓,右手紧握的刑天匕首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如同黑暗中升起的烈阳!祖传的匕首在主人决死的意志和邪力的极端压迫下,终于短暂地冲破了凡铁的桎梏!
“铛!铛!铛!铛!”
密集如雨的金铁交鸣声炸响!刑天右臂化作一片金色的幻影,刑天匕首舞动如轮,精准无比地将射向他和墨漓要害的弩箭尽数格飞!箭簇撞击在匕首上,溅起刺目的火星!然而弩箭的数量实在太多,角度刁钻,仍有数支毒箭穿透了防御!
“噗!噗!”
一支毒箭狠狠钉入刑天护着墨漓的左臂鬼爪之上,箭头深入骨肉,黑色的毒液瞬间蔓延,却被那蠕动的鸦纹死死阻住,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另一支则擦着他的肋部飞过,带起一溜血花。最致命的一支,直射墨漓心口!
刑天瞳孔中的血色狂潮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侧身,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那支毒箭!
“嗤——!”
毒箭深深没入刑天本就重伤的右胸!剧痛和猛烈的毒素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一晃,口中喷出带着腥甜气息的鲜血。
“刑天!”墨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章邯眼中寒光爆射!就是现在!他身形如鬼魅般动了!目标并非摇摇欲坠的刑天,而是他身后毫无反抗之力的墨漓!章邯很清楚,刑天此刻的状态诡异强大,但根源在于那柄邪兵和守护的执念。摧毁他的执念,便能摧毁他!
玄铁重甲在他身上仿佛轻若无物,他一步踏出,身影已如瞬移般出现在刑天身侧,手中那柄狭长如霜、缠绕着冰寒死气的长刀——玄冥刃,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直刺墨漓的咽喉!
这一刀,时机、角度、速度都刁钻狠辣到了极致!正是刑天被毒箭重创,心神剧震,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致命间隙!
冰冷的刀锋,在幽蓝的魂泉光芒映照下,反射出死亡的光泽,距离墨漓那苍白脆弱的脖颈,已不足一尺!
刑天血红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了那一点急速放大的、致命的寒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看到了墨漓眼中倒映的刀光和她脸上凝固的绝望。
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在毒素侵蚀下艰难而狂乱的搏动。
他感受到了腰间鸦纹匕首那如同深渊般贪婪的吸力,以及脑海中邪念那充满蛊惑的尖啸:“屈服吧!接受我!杀了他们!你就能救她!否则她死!!!”
与此同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更加强烈的灼痛从后颈烙印处轰然爆发!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攥着他的灵魂,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祭坛!
生与死,守护与毁灭,光明与黑暗……所有的矛盾、痛苦、挣扎,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绝境中,被压缩到了极致,化作一股足以撕裂天地的洪流,在他濒临崩溃的身体里疯狂冲撞!
“啊——!!!”
刑天仰天发出一声震彻石窟、饱含无尽痛苦与决绝的咆哮!那声音已非人声,更像是濒死凶兽最后的悲鸣!
他不再压制!
不再抗拒!
他放弃了所有对邪念的抵抗,甚至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将那在绝境中炸开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狂暴意志——守护墨漓的执念、对章邯的滔天恨意、对自身命运的不甘、对鸦纹邪力的恐惧……所有的一切,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星火,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引向他脚下那片散发着纯粹生命气息的幽蓝魂泉!
以吾身为引!以吾魂为薪!
引爆它!
轰——!!!
整个远古祭坛,连同那满池的魂泉,在刑天这股玉石俱焚的疯狂意志冲击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炽烈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