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小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白日里还算热闹的街道，此刻已人迹寥寥，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而拉长的光晕，仿佛是瞌睡人的眼。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陈孝斌走出 “陈氏推拿” 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时，脚步有些沉重，但心里却稍稍松了口气。
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随即又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板，门板上悬挂的小木牌，“陈氏推拿” 四在微弱的路灯光线下，边缘都有些模糊了。
“应该没事了。” 他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安慰。
刚才大壮那突如其来的状况，着实把他和外甥女招娣吓得不轻。
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呼吸急促，那模样，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陈孝斌凭着自己多年推拿正骨的经验，加上一些土办法，又是掐人中，又是推拿穴位，忙乎了好一阵子，大壮的脸色才渐渐缓过来，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招娣当时都快哭了，拉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问：“舅舅，大壮他没事吧？他会不会……”
陈孝斌当时还拍着胸脯安慰她：“放心，招娣，舅心里有数。是气血攻心了。”
缓过来就好了，让他躺着歇会儿，喝点水。” 他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其实也掠过一丝不安，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尤其不能在惊慌失措的招娣面前。
大壮是招娣的丈夫，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这个家就塌了。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那点不安驱散。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大壮年轻力壮的，平时看着结实得像头牛，怎么淋了场雨会突然就不行了呢？
他得赶紧找辆车，把大壮送去县医院检查检查。
陈孝斌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夜里的风带着湿气，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
他身材不算高大，微驼着背，大概是常年弯腰给人推拿落下的毛病。
头发也稀疏了，尤其是额头，在路灯下能看到一片光亮。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是被岁月的犁铧耕耘过，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他没有立刻出门，而是朝着院子对面北屋走去。
儿子晓宏今晚回来的早，他得去跟儿子说一声，让他跟自己一起去找辆车，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送一趟医院检查一下更稳妥。
刚才虽然缓过来了，但毕竟是急症，马虎不得。
晓宏应声出门，和父亲一起加快了脚步，走出门去。
推拿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瓦数不高的节能灯泡悬在屋顶中央，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芒，勉强照亮了不大的空间。
一张推拿床靠墙放着，上面铺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床单。空气中混杂着艾草、酒精和一种说不清的药膏气味。
大壮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薄毯。他刚才确实醒过来一会儿，还虚弱地对招娣笑了笑，说自己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招娣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大半，按照舅舅的嘱咐，给他倒了杯温温水，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
看着大壮喝完糖水，又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脸色也红润了些，招娣才松了口气，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守着他，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怎么感谢舅舅。
她是个本分老实的农村妇女，比晓宏大不了几岁，嫁给大壮也有二十多年了。
日子过得不算富裕，虽然大壮好吃懒做，但有时也对她好，她也就满足了。
今天要不是舅舅及时出手，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大壮平稳的呼吸声。
招娣看着丈夫熟睡的脸庞，心里一阵酸楚。他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她伸出手，想帮他把眉头抚平。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大壮额头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原本已经有些血色的脸，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毫无征兆地又白了下去。
甚至比刚才发病时还要惨白，白得像一张薄薄的宣纸，几乎能透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招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紧接着，大壮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但那眼神，却不是清醒的，而是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一种……
一种让招娣毛骨悚然的诡异神色！那眼神空洞，涣散，却又似乎凝聚着某种极致的恐惧和挣扎，像是看到了什么常人无法看见的恐怖景象。
他的眼球在眼窝里快速地转动着，似乎想表达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
“大…… 大壮？” 招娣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不祥的预感。
大壮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天花板，那痛苦和诡异的神色越来越浓，仿佛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大壮！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招娣慌了，猛地站起身，想去拉他的手。
就在这时，大壮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四肢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幅度不大，但力道却透着一股绝望。
随即，他的头猛地向一边歪去，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再次软软地倒在了床上，不省人事！
“啊 ——！”
招娣惊恐到了极点，那尖叫声如同被踩住尾巴的猫，瞬间响彻了整个狭小的推拿室，尖锐、凄厉，充满了绝望。
这声音刺破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将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虚假平静撕得粉碎。
她扑到床边，用力摇晃着大壮：“大壮！大壮！你醒醒啊！你别吓我！舅舅！舅舅！救命啊！”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又徒劳地喊着已经离开的舅舅。
刚才被认为 “没事了” 的危机，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在陈孝斌离开的短短间隙，再次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而且，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更加凶猛，更加致命。
而此刻，推拿室那扇紧闭的门外，陈孝斌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
他正和儿子晓宏问熟人借车，对屋里再次发生的、足以将人魂魄吓飞的剧变，一无所知。
夜，还很长。黑暗，仿佛才刚刚开始吞噬一切。
夜风带着寒意，吹在陈孝斌的脸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裹紧了外套，加快了脚步。晓宏紧随其后。
街道两旁的房屋都黑着灯，只有少数几扇窗户还透出微弱的光亮，像夜空中稀疏的星星。
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吠，远远地传来，更衬得夜的寂静。
他心里还在想着大壮的事。虽然嘴上安慰招娣说没事，但大壮当时那惨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总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稳妥。” 他打定了主意。这些似乎都能解释，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大壮不是那种娇气的人。
他越想越觉得应该送医院。最好是能去县医院。县医院设备好，医生也更专业。对，去县医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住了。他开始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太大意了，应该立刻就送医院的。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这么晚了，街上的出租车早就停运了，只能看看能不能找熟人借一辆？
陈孝斌的心因为这个决定而变得有些焦灼。他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可以借车的人选。
张老三？他倒是有辆小货车，但是那家伙嗜酒如命，这时候指不定在哪儿喝得酩酊大醉了。
李木匠？他有辆摩托车…… 摩托车怎么载一个昏迷的人？不行不行。
“还是得找面包车，空间大，能躺下人。” 他自言自语道。
“情况紧急！” 陈孝斌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车的事，你想想办法，能不能租到？或者…… 你认识的人里面，谁有面包车，愿意跑一趟县医院的？钱不是问题！”
晓宏对陈孝斌说：“爸，车的话…… 我想想…… 对了！我同学王胖子他家是开租车行的！我问问他，看他那儿还有没有面包车，能不能现在租给我们！”
晓宏说着，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到了王胖子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那边传来王胖子迷迷糊糊、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谁啊…… 大半夜的……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胖子！是我，晓宏！急事！” 晓宏对着电话大声说，“你租车行那儿还有没有面包车？我要租一辆，现在就要！去县医院！有急事！”
电话那头的王胖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租面包车？去县医院？晓宏你搞什么鬼啊？这么晚了去县医院干嘛？”
“别废话了！我表哥急病，要送医院！人命关天！你就说有没有吧？多少钱都行！” 晓宏急道。
王胖子沉默了几秒，大概是听出了晓宏语气里的焦急和严肃。
说道：“面包车…… 有倒是有一辆，刚收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洗呢。你要租？现在？去县医院？油钱你自己出，而且这么晚了……”
“行！多少钱都租！你赶紧过来开门，我们在你租车行门口等你！” 晓宏立刻打断他，生怕他反悔。
“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了。你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王胖子嘟囔着答应了。
“我们马上就到！” 晓宏挂了电话，对陈孝斌说：“爸，搞定了！王胖子同意了，我们现在就去他租车行！”
“好好好！” 陈孝斌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还是你脑子活络！快，我们走！”
父子俩一前一后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晓宏年轻，腿脚快，走在前面，陈孝斌紧随其后，虽然有些气喘，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王胖子的租车行在县城的南门口，靠近城墙。两人一路小跑，夜风似乎更凉了，还隐隐约约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要下雨了？” 陈孝斌抬头看了看天，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更加焦急，如果下起大雨，路就难走了，也会耽误时间。
“爸，快点！” 晓宏回头催促道。
“来了来了。” 陈孝斌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但他此刻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找到车，回推拿室，接大壮，去县医院！
大约十分钟后，两人终于看到了 “胖子租车行” 的招牌。招牌上的霓虹灯有些地方不亮了，闪烁着，显得有些破败。
王胖子已经等在门口了，穿着一条大裤衩，一件花衬衫，睡眼惺忪的，手里还拿着一串钥匙。
“我说晓宏，你可真是我的祖宗！” 王胖子看到他们，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觉睡得……”
“胖子，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晓宏没时间跟他客套，“车呢？”
“喏，那儿呢。” 王胖子指了指旁边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车看起来有些旧，车身还有不少泥点，显然是刚跑过长途回来。
“钥匙给我。” 晓宏伸手。
王胖子把钥匙递给他，又不放心地叮嘱：“哎，我说你行不行啊？你才拿驾照多久？”
“这车虽然是手动挡，但车况一般，而且去县医院那条路，黑灯瞎火的，晚上可不太好走。”
“放心吧，我开过我叔的车！” 晓宏拍着胸脯说，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但此刻他不能露怯。
陈孝斌也连忙说：“小伙子技术没问题！胖子，多少钱，我们先给你。”
“钱的事回头再说吧，” 王胖子摆摆手，“赶紧去吧，救人要紧。路上小心点！” 他虽然贪睡爱抱怨，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谢谢了胖子！” 晓宏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他钻进驾驶座，试了试离合和刹车，陈孝斌则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爸，坐稳了！” 晓宏发动汽车，面包车发出一阵不太情愿的轰鸣声，然后缓缓地驶离了租车行，朝着推拿室的方向开去。
雨丝越来越密，很快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窗上，发出 “噼啪” 的声响。
晓宏打开雨刮器，刮出一片清晰的视野。车灯划破雨幕，照亮了前方湿滑的路面。
陈孝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景象，心里那份不安再次涌了上来，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招娣一个人在推拿室，大壮又晕过去了，她现在该有多害怕？
“开快点，晓宏。” 他忍不住催促道。
“爸，已经很快了，路滑，不敢太快。” 晓宏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盯着前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焦虑，也能想象到大壮哥和招娣嫂子此刻的处境。
面包车在雨夜的不街上疾驰，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片水花。
陈孝斌的心，也随着这颠簸的车身，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他不停地看着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快点，再快点！他在心里默念着。推拿室就在前方不远处了，那盏熟悉的昏黄的节能灯光，透过雨幕，隐约可见。
然而，就在面包车即将拐进推拿室所在的那条小巷时，一阵凄厉到极点的哭喊声。
夹杂着 “救命” 的呼喊，穿透了雨幕和风声，清晰地传进了陈孝斌和晓宏的耳朵里！
那声音，是招娣的！
陈孝斌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招娣？！” 陈孝斌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那凄厉的哭喊声和呼救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前倾身体，死死地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亮着灯的小院 —— 他的推拿室。
“爸！怎么了？” 晓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绝望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踩下了刹车。
面包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才堪堪停住。
“是招娣！是招娣的声音！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陈孝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推开车门，连伞都顾不上打，就一头冲进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