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的第一场冬雪,悄然覆盖了长安的宫阙。椒房殿内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阿娇心头那因一份密报而生的惊涛骇浪。
摊在案几上的,是一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暗红色花苞,干瘪却依旧散发着霸道而奇异的辛辣香气。旁边,是几片晒干的锯齿状叶片。更重要的,是那份由方账房亲笔所书、通过吴媪辗转递来的密报。
密报用词极其谨慎,只说是“南边渔民于海边偶然拾得疑似海外漂流之物”,觉得气味特殊,形貌罕见,故献上请皇后娘娘品鉴。但字里行间,却隐晦地提及此物可能来自“东海外大岛”,且在当地似乎并非罕见之物,或可进一步探寻。
阿娇拿起一枚“岛椒”花苞,凑近鼻端。那辛辣刺激的气味瞬间冲入鼻腔,让她忍不住轻咳一声,随即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醒神通窍之感。她从未见过、也未在任何典籍中闻过如此浓烈特别的香料。大汉富庶,西域、南越的香料也见过不少,但与此物相比,似乎都少了这份霸道与穿透力。
她又拈起一片锯齿状草药叶片,仔细端详。她不谙药理,但观其纹理色泽,绝非寻常草木。密报中提到,当地渔民传言此草可治腹痛发热。
“偶然拾得?”阿娇轻轻放下花苞,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她不信这是“偶然”。定是韩川他们,在那边有了超出预期的发现,甚至可能已经与海外岛民有了某种极其初步、极其隐秘的接触。他们不敢明说,只能用这种方式试探上头的反应。
这既是风险,更是……巨大的机会。
若这“岛椒”真如其所闻这般独特,其在长安、乃至整个上层社会的价值将不可估量。还有那草药……若能验证效用,更是无价之宝。这远不止是经济利益,更可能成为她手中一项重要的、独特的资源——无论是用来巩固地位,结交权贵,还是作为未来某种交换的筹码。
但前提是,她必须确认其价值,并找到安全稳妥的开发利用途径,绝不能暴露其真正来源。
“吴媪。”阿娇低声唤道。
“奴婢在。”
“这两样东西,你立刻秘密送出宫,交给母亲。让她务必寻最可靠、口风最紧的香料铺老师傅和精通药理的老医师,私下鉴别,问清其特性、效用、可能的价值,但绝不可透露来源,只说……是南边商队带来的新奇玩意儿。”阿娇吩咐道,“另外,传话给窦老夫人,让南边的人,继续留意此类物产,若有更多发现,谨慎收集,但万不可主动深入探寻,尤其不能暴露与岛民的联系。一切以稳为主。”
“是。”吴媪小心收好东西,匆匆离去。
阿娇独自坐在殿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岛椒。心中思绪翻腾。东南的布局,似乎比她预想的,更早地触碰到了有价值的东西。这让她欣喜,也让她更加警惕。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甘泉宫,此刻却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笼罩。
刘彻的怒火,如同殿外呼啸的北风,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一份来自北军监军苏文的密报,成了点燃这怒火的最后一颗火星。
密报中,苏文言辞恭谨却暗藏机锋,详细描述了近期一次本可扩大战果的追击行动,如何因李广“过于持重、顾虑粮道”,而错失良机。更提到,军中隐隐有议论,认为李广“勇则勇矣,然不善统领大军,临机应变不足”。密报最后,苏文委婉地暗示:“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然主将之选,关乎全局。或可考虑……以更富进取、更善把握战机之将领,统领一部,与李将军互为犄角,或可打开局面。”
这封密报,精准地戳中了刘彻心中最深的焦躁与不满。他需要胜利,需要一场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来证明自己,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可李广的表现,在他看来就是畏首畏尾,徒耗钱粮!
“李广!朕予你精兵强将,寄予厚望,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刘彻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亲征的念头,再次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必须亲临前线,才能打破僵局,才能让那些将领发挥出应有的锐气!
“春陀!传卫青!”刘彻忽然厉声道。
卫青?春陀一愣。那个刚被提拔为建章监羽林郎不久的卫子夫之弟?陛下这是……
“立刻去传!”刘彻不容置疑。
不久,卫青匆匆赶到甘泉宫,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被紧急召见的茫然与紧张。
刘彻看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问道:“卫青,你在平阳侯府为骑奴时,可知兵事?”
卫青心中一凛,恭敬答道:“回陛下,臣少时贫贱,为骑奴护院,略知骑射,粗通阵型,然未经历大战,不敢妄言知兵。”
“朕听说你骑射功夫不错,在羽林军中训练也刻苦。”刘彻盯着他,“如今北线僵持,朕欲用新人,以新锐之气破敌。朕命你为骁骑校尉,隶属车骑将军卫尉李广麾下,领一千骑,即日北上,听候调遣。你可能为朕分忧?”
卫青惊呆了。从羽林郎到领兵千骑的校尉,这擢升速度简直如同梦幻。他立刻跪伏在地,激动又惶恐:“臣卫青,蒙陛下不弃,敢不效死力!必当奋勇杀敌,以报陛下天恩!”
刘彻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准备。他选择卫青,既有提振卫家、平衡后宫势力的考虑,也未尝不是一种对李广等宿将的无声敲打——看,朕可以随时提拔新人,取代表现不佳者。
然而,这一决定在朝野引起的震动,远比刘彻想象的要大。李广等将领心中作何感想暂且不论,王夫人一系闻讯,简直是又惊又怒。他们原本只是想在羽林军中给卫长君(他们误以为卫青是卫长君,实则是卫子夫另一弟)使点绊子,没想到陛下竟然直接将他外放领军!这恩宠,简直骇人听闻!
一时间,针对卫青资历浅薄、不堪大任的议论暗流,开始在朝中涌动。
东南,会稽郡。
严助在努力平衡地方势力的焦头烂额中,忽然接到了一条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密报——郡内负责巡查盐铁的属吏,在追查一起私盐案时,意外从一个被捕的私盐贩子口中,撬出了一条线索:有人曾试图通过他们,用高价收购旧铁器、铁料,甚至询问过能否弄到生铁,目的似乎是……运往海外。
“海外?!”严助霍然起身。私贩铁器出海,是比私盐严重十倍的大罪!尤其在这个朝廷对东南边防和海外势力本就心存警惕的当口。
“可查明买家是谁?运往何处海外?”严助急问。
“那盐贩子只说是通过中间人联系,未曾见过真主顾。至于运往何处……他隐约听说,是东边大岛上的‘山民’需要。”
东边大岛……夷洲!严助瞳孔骤缩。他想起之前关于岛上部落纷争的传闻,还有那些“有组织流民”……难道,那些人不仅仅是在沿海垦殖,还与岛上的势力有勾结?甚至……在走私铁器?
这个猜想让他脊背发凉。若果真如此,那这些“流民”就绝非简单的逃荒者,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图谋,甚至可能与某些意图不轨的诸侯王或外部势力有关!
“立刻加派人手,秘密调查所有近年落户沿海、尤其是那些有手艺、行为有异常的中原流民!”严助下令,语气森然,“重点查他们与外界、特别是与海上的联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准放过!但要秘密进行,不得打草惊蛇!”
一张无形的调查网,开始悄然撒向会稽郡沿海。而韩川他们所在的那几个看似平静的渔村,以及那个隐藏着铁矿的隐秘海湾,已经不知不觉间,被纳入了这张网的边缘。
冬雪覆盖了山川,也掩盖了许多即将浮出水面的暗礁。阿娇手中的奇异香料还未来得及发挥价值,刘彻因北线僵局而生的怒火已点燃了新的变数,而严助追查走私铁器的触角,正悄然伸向阿娇在东南最敏感的布局核心。
风暴,似乎正在从未曾预料到的方向,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