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智衡咨询”内部的气氛骤然紧张。
苏凛昨夜激活的“认知偏差测试包”如同一滴悄无声息的墨水，滴入了这潭看似清澈的数据池。
它没有触发任何警报，却在后台模拟了数万次针对“破晓联盟”相关内容的“情绪感染”路径，导致系统自动生成的风险评估报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无法解释的剧烈波动。
“风险指数一夜之间飙升了37%？模型出错了？”
“不，模型自检正常！是……是目标群体的‘共情阈值’在虚拟推演中集体降低了！”
“这不可能！”
为了厘清这诡异的数据“幽灵”，并向上级部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智衡咨询”受托紧急召开了一场小范围的《情感传播项目合规性听证会》。
会议地点设在市郊一处安保严密的招待所，与会者皆是那张名单上的关键人物。
苏凛，作为“共情干扰模型”的“开发者”和数据团队的新锐代表，被陆衡亲自点名，列席旁听。
会前，走廊里弥漫着低气压。
陆衡端着一杯咖啡，特意走到角落里正在整理资料的苏凛身边。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镜片后的眼神却像淬了冰。
“小苏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他拍了拍苏凛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但要记住，别把模型当真理。数据是冰冷的，人心是复杂的，上面要的是结论，不是问题。明白吗？”
这番话，既是提点，也是警告。
苏凛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教与惶恐，他连忙点头：“谢谢陆总提点，我明白了，我今天只带耳朵来。”
陆衡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走开。
苏凛低下头，继续整理着手里的文件，心中却已将此人清晰地标记为——“信号源A”，天律会安插在这家公司的最高级别监听者。
他的温顺是一层完美的保护色，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猎人般的精光。
会议开始。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前，气氛肃杀。
社科院舆情研究所主任方启明作为主讲人，站到了台前。
他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学者，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理想主义气息。
他打开ppt，开始发布那份耗费了课题组数月心血的《高共情内容的社会风险报告》。
“……通过对‘破晓联盟’近半年来发布内容的传播模型进行分析，我们发现其具有极强的病毒式传播特性，”方启明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响，“他们非常擅长利用高浓度情感元素，如悲情叙事、英雄主义煽动、群体对立等，绕过民众的理性思辨，直接激发底层情绪，从而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一种被情感绑架的‘伪民意’。”
他的手指在遥控器上轻轻一按，ppt翻到了第12页，上面用加粗的红字写着结论：建议对“破晓联盟”及其关联账号，实施二阶段内容限流及关键词屏蔽。
这无异于一份宣判书。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广电政策顾问周正言那支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的沙沙声。
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进入下一环节时，一只手，干净、修长，却坚定地举了起来。
是苏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角落里的年轻人身上。
陆衡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位是……”主持人有些迟疑。
“智衡咨询的数据分析师，苏凛。”陆衡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透着一丝冷意。
“哦，苏分析师有什么问题吗？我们时间有限。”主持人催促道。
苏凛站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前方的投影幕布上，声音清朗而平静，像一股清泉注入了这潭死水。
“我想请问方主任，”他微微欠身，礼数周全，“报告中反复提及‘非理性传播’，请问贵方定义‘非理性’的具体量化标准是什么？”
问题一出，全场刹那间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直指报告核心合法性的质问。
方启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个数据分析师会提出如此尖锐的哲学问题。
他扶了扶眼镜：“这个标准是基于多维度的……比如传播裂变系数、社会稳定性扰动值……”
“我明白。”苏凛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按下了自己面前的一个按钮，身后的备用投影幕布上，瞬间亮起了一组对比数据。
“这是我做的两个案例分析。”苏凛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三年前，南城西郊的强拆事件，官方后续发布的情况通报，全网总阅读量8.7万，转发不足千次。民众反馈是‘情况复杂，等待后续’。这应该属于您定义的‘理性传播’范畴。”
他顿了顿，切换了下一张图。
那是一段截取自手机的粗糙视频，画面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站在自家被推倒一半的废墟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还我爷爷”。
“而这段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时长仅15秒的哭喊视频，”苏凛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却让在场不少人感到了莫名的刺痛，“首发后三小时内，播放量破亿。在被全平台删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衍生出了超过二十七万条以‘孩子在哭’为主题的模仿、配音和二次创作。”
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直视方启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方主任，我想请教的是，”苏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情绪的传播引发了混乱，还是那个本应被看见的真相，被压抑得太久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凛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那层“理性”与“稳定”的华美外衣。
“如果用数据说话，后者显然是‘非理性’的，是需要被限流的。但如果冷静等于正确，为何大众选择相信眼泪？”
“啪嗒”一声，方启明手中紧握的钢笔，掉在了桌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嘴唇翕动，脸色煞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学者的眼睛里，写满了剧烈的震动与挣扎。
“够了！”主持人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这里是政策听证会，不是辩论会！请旁听人员遵守会场纪律！”
陆衡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正言，那个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广电顾问，却缓缓抬起了手，制止了主持人的话。
他看着苏凛，眼神复杂，开口道：“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会后，把你的数据分析报告，单独交给我一份。”
全场哗然。
散会后，陆衡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他周身的低气压，让所有下属都不敢靠近。
一回到公司，他立刻召集了安全部门的负责人，下达了最高优先级的指令。
“彻查！把那个叫苏凛的背景给我查个底朝天！从他小学开始，所有的社会关系、资金往来，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与此同时，苏凛已经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工位上。
他看似在整理会议记录，实则眼前的微型终端上，一行行代码正在飞速闪烁。
他提前部署在那台服务器里的“认知探针”，就像一只潜伏在深海的章鱼，在刚才那场由他亲手掀起的“数据风暴”中，成功捕捉到了一次稍纵即逝的加密通讯。
陆衡的办公室，在会议结束后五分钟，向一个无法追踪的外部地址，发送了一条指令。
苏凛将那段被破译的指令放大——
“b级目标‘破晓’需升级为A-级监控。数据源‘S-019’（苏凛的临时工号）存在高度风险，立刻启动反向渗透。重点：阻断其一切跨平台联动能力。”
找到了。
苏凛面无表情地将这条关键信息打包，通过一个伪装成外卖软件插件的程序，经由汽修店老吴那个精通黑客技术的徒弟改装过的离线传输设备，悄无声息地转交给了方绪。
指令只有一个：溯源。
他要的，是发出这条指令的，究竟是网信办下属的哪个匿名办公室。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
肖玦的私人书房内，一片寂静。
他刚刚收到了苏凛通过加密渠道发来的密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找到三条线。天律会，网信办，社科院。最软的，是学术口。”
肖玦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巨大的“星曜战略地图”上。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他商业帝国的每一个节点，但此刻，他的视线却越过了那些商业版图，投向了更深、更暗的领域。
学术口是软肋，可以攻心。
但要破局，光攻心不够，还需要一把能撬动体制的利刃。
他忽然停下敲击的手指，拿起桌上的保密电话，拨通了阿诚的号码。
“阿诚，”他的声音冷静而果决，“帮我联系林疏的堂兄，最高法院政策研究室的林远舟。就说我问他，法院最近有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破晓联盟’相关案例的合作诉讼请求，或者内部研讨计划。”
电话那头，阿诚立刻应下。
肖玦挂断电话，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狠狠地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劈开漆黑的夜幕，瞬间照亮了肖玦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
他眼中闪烁着与窗外雷电同样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即将投入猎杀的、野兽般的兴奋。
苏凛已经把刀递了过来，而他，则要为这把刀，找到最精准的、可以一击致命的缝隙。
第二天，一封没有署名的邀请函，通过一个意想不到的渠道，被悄悄送到了苏凛的桌上。
邀请函上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城郊，国家图书馆分馆，地下三层，不对外开放的古籍自习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