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卫大营。
“这他娘的是人吃的?”
一个黑脸汉子把手里的粗瓷碗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稀粥溅了一地。
那是前几天在演武场上跑得最欢的那个“泥腿子”,现在是第一营的百夫长,叫刘黑子。
“说是天子亲军,顿顿喝刷锅水?老子在家种地还能啃个窝窝头,来了这儿倒成了饿死鬼!”
这一摔就是个信号。
本来就蹲在地上扒拉空碗的兵卒们骚动起来。
“就是!这就是把我们骗进来当苦力!”
“我要回家!”
“别吵吵!”
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走过来,一鞭子抽在空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都给老子闭嘴!大统领正在想办法!”
“想个屁!”
刘黑子脖子一梗,眼珠子发红。
“三天了!第一天说文书不对,第二天说印章没盖全,今儿个又说啥?库房锁头坏了?”
中军大帐。
王玄策坐在案几后,手里捏着一张轻飘飘的纸。
纸是上好的宣纸,字是标准的馆阁体,写得四平八稳:
查羽林卫请领粮草文书,格式有误,且数目与兵部造册不符,驳回重填。
落款是大红的官印:兵部尚书,孙伏伽。
“大统领。”
副官赵虎是个老实人,这会儿急得满头汗,搓着手在帐子里转圈。
“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咱们带的干粮本来就不多,那帮新兵一个个饭量大得像牛,明天要是还没米下锅,不用练兵,他们就能把营啸给闹出来。”
王玄策没说话。
他把那张纸折起来,又展开。
孙伏伽是萧瑀的人,出了名的硬骨头,是出了名的讲规矩。
“赵虎。”
王玄策突然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在呼啸的风声里听得真切。
“咱们这十万人,要是放开了吃,一顿得多少米?”
赵虎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少说得一千石。这帮家伙全是壮劳力,没油水,光吃粮,更费。”
“一千石。”
王玄策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挂着那把横刀的架子前。
他想起了那天离开王府时,师父叶凡过的一句:“要是有人卡你脖子,断你粮草,别跟他们扯皮。带弟兄们去他家吃饭。”
那时候以为是句玩笑。
“传令。”
王玄策猛地抽出横刀。
锵的一声。
刀身映着摇曳的烛火,寒光凛冽。
“亲卫队一百人,备马。不带甲,不带枪,只带碗。对了,让伙夫把那几口行军的大黑锅也带上。”
赵虎傻了眼:“大统领,带锅干啥?去哪?”
王玄策把刀归鞘,随手拿起那张驳回的文书塞进怀里,带着不讲理的痞气。
“去兵部尚书家里,蹭饭。”
……
长安城的夜,分两半。
一半是平康坊的灯红酒绿,一半是深宅大院的死寂沉沉。
孙伏伽的府邸就在永兴坊,离皇城不远。
朱漆大门紧闭,门口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两盏红灯笼随风晃悠。
孙伏伽刚喝完安神汤,正准备睡下。
这几天他心情不错。
虽然没能阻止羽林卫的建立,但他用这一纸公文,就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天子亲军”给卡在了大营里。
叶凡想立规矩?
行啊,那就按兵部的规矩来。
我就跟你磨,磨到你没脾气,磨到你那帮骄兵悍将心散了。
“老爷,不好了!”
门外突然传来管家的惊叫声。
孙伏伽皱了皱眉,披上外衣,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了?”
“兵……兵来了!”
管家跌跌撞撞地冲进卧房,脸白得像纸。
“门口全是兵!黑压压的一片,把咱家给围了!”
孙伏伽心里咯噔一下。
但他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稳住了心神。
“胡说八道!京畿重地,谁敢擅自调兵围攻大臣府邸?这是造反!”
他抓起挂在墙上的宝剑,虽然只是个摆设,但壮胆够用。
“随老夫出去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大门口。
一百名骑士勒马而立。
还有那几口巨大无比的行军黑锅,此时被卸下来,一字排开,架在了孙府的大门口。
几个伙夫正拿着火折子,往锅底下塞柴火。
孙伏伽在大群家丁的簇拥下冲了出来。
一看这阵势,先是一愣,随即气得胡子乱颤。
“王玄策!”
孙伏伽指着坐在马背上的那个年轻人,手指头都在哆嗦。
“你……你这是干什么?深更半夜,带兵围府,还在本官门口架锅?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圣上?”
王玄策没下马。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穿着睡袍、手里提着剑的老头。
“孙大人,言重了。”
王玄策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文书,借着门口的灯笼晃了晃。
“不是我要围府,是弟兄们饿得睡不着。”
“兵部说文书不对,粮草发不下来。营里三千张嘴等着吃饭,我就寻思着,孙大人是兵部尚书,这兵的事儿,也就是您的事儿。”
王玄策指了指那几口已经开始冒烟的大锅。
“既然公粮发不下来,那我们就来吃点私粮。听说孙大人府上存粮不少,应该不介意分给我们这帮丘八一口吧?”
“你……你这是泼皮无赖!”
孙伏伽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是朝廷法度!文书不对就是不对,你改好了再来,本官自然会批!你这是胁迫上官!”
“胁迫?”
王玄策笑了笑。
他翻身下马,走到孙伏伽面前停下。
孙伏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握着剑柄的手全是汗。
“孙大人,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
王玄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但我师父教过我一个道理:人饿急了,什么都吃。”
他拍了拍肚子,发出空洞的响声。
“现在是我这一百个人饿了,来吃你的米。你要是不给……”
王玄策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街道尽头。
“再过一个时辰,营里那十万个饿疯了的狼崽子要是来了,他们可能就不光是吃米了。”
“你敢!”孙伏伽瞪大了眼睛,色厉内荏。“若是发生哗变,你这个大统领第一个掉脑袋!”
“我掉脑袋之前,孙大人这府上的门槛,怕是已经被踩平了。”
王玄策伸手,帮孙伏伽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
动作轻柔,却让孙伏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人,那帮人你也见过。前几天在演武场上,他们可是连生牛肉都敢嚼。您这细皮嫩肉的……”
后面的话没说。
但那几口大锅底下的火苗子窜了起来,映红了孙伏伽惨白的脸。
孙伏伽看着王玄策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了叶凡,那个动不动就屠城灭国的狠人,教出来的徒弟,能是个善茬?
这帮人,是真的敢动手。
孙伏伽的手抖了一下,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令牌给你,你拿去兵部开……开仓,米给你们!给我滚!滚!”
孙伏伽转过身,不敢再看那排黑锅,踉踉跄跄地往府里走。
背影佝偻,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多谢孙大人赏饭!”
王玄策抱拳,高声喊了一嗓子。
“赵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孙大人?既然大人这么大方,那咱们就不客气了。带人去兵部领粮食!”
……
丑时三刻。
一车车粮草从兵部的仓库里拉了出来。
押车的全是羽林卫的亲兵,一个个腰刀半出鞘,杀气腾腾。
兵部的库吏拿着账本,手抖得连字都写不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帮“土匪”搬空了半个仓库。
回到大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原本躁动的营地瞬间沸腾了。
“粮!是大米!”
“还有肉干!”
欢呼声震得帐篷顶上的积灰都往下掉。
伙夫们赶紧埋锅造饭,米香很快就飘满了整个落凤坡。
刘黑子抓着一把生米,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冲着王玄策竖起了大拇指。
“大统领!牛!俺老刘服了!以后你说砍谁,俺就砍谁!”
王玄策站在中军大帐前,看着这帮为了几袋米就乐得找不着北的兵,转过身走进昏暗的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