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时,江城已是华灯初上。连续几天的紧凑行程和高强度谈判,让陈嘉铭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司机早已在机场等候,上车后,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本想直接回公寓休息,但想到母亲扭伤的脚,方向最终还是定在了父母家。
车子驶入熟悉的小区,冬夜的寒风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提着简单的行李上楼,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家门应声而开。
一股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饭菜香和药油味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寒意。客厅里灯光明亮,电视里播放着轻声的戏曲,父亲陈卫国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而最冲击他视线的,是沙发旁地毯上的景象。
周雨彤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她面前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母亲张慧兰受伤的那只脚正泡在盆里。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原本只拿画笔和鼠标的手,轻柔地替母亲洗脚。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指尖仔细地揉按着母亲脚踝周围的穴位,偶尔抬头轻声问一句:“阿姨,这个力道可以吗?会不会疼?”
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也无暇顾及。那双总是盛着紧张或期盼看向他的眼眸,此刻只有一片沉静的温柔和全神贯注。
母亲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反而是一种全然放松的、带着依赖和深深慰藉的表情。她甚至轻轻拍了拍周雨彤的手背,低声说:“好孩子,辛苦你了,手法比那些理疗师还舒服……”
这一幕,像一幅定格的温情画卷,又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敲在陈嘉铭的心上。
他站在玄关的阴影里,竟有些挪不动脚步。所有的疲惫,所有商场上的运筹帷幄和冷硬心肠,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最朴素、最直击人心的场景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见过她很多样子。骄纵任性的,慌乱无措的,崩溃哭泣的,后来是小心翼翼、努力改变的,专业自信的,温和浅笑的。
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接地气,如此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如此耐心而虔诚地,做着这样琐碎甚至有些“不体面”的事情。不是为了表现给他看,因为她并不知道他此刻会回来。这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关怀。
他心中那片被坚冰层层包裹的、最柔软的角落,像是被这持续的热度烫了一下,剧烈地收缩着,冰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周雨彤仔细地用柔软的毛巾替母亲擦干脚,涂上医生开的药油,又开始手法熟稔地按摩起来时,他才轻微地动了一下。
陈卫国看到了儿子,刚要开口,陈嘉铭却对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放下行李,没有走向客厅,而是沉默地转身,再次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解释要去哪里,只是脚步比来时更快,更坚定。
他径直去了小区附近一家规模不小的购物中心,目标明确地走向一家专营老年用品的店铺。店员热情地迎上来介绍,他却没什么耐心听,目光在货架上快速搜寻,最后锁定了一双口碑最好、防滑性能最强的老人健步鞋。他仔细查看了鞋底的防滑纹路和鞋面的保暖材质,选了母亲常穿的尺码,没有半分犹豫地买了下来,甚至连价格标签都没细看。
提着鞋盒回来时,客厅里的“洗脚仪式”似乎刚刚结束。周雨彤正端着木盆准备去倒水,一抬头,看到去而复返的陈嘉铭,以及他手里那个明显是新买的鞋盒,愣住了。
陈嘉铭走到她面前,没有看父母的方向,目光直接落在她脸上。她的脸颊因为忙碌和热气泛着红晕,额发还是湿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未褪去的专注和刚刚升起的疑惑。
他没有多说任何废话,也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将手中的鞋盒递到她面前。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几乎要冲破那惯常的冷静自持。
“以后照顾我妈,”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语速却放得很慢,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穿上这个。”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沾着水渍的裤脚和明显有些疲惫的脸上扫过,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关切:
“别累着自己,也……注意安全。”
这不仅仅是一双给母亲的防滑鞋。
这更像是一份给予她的“装备”和“许可”。是看到她辛苦奔波后的心疼,是对她所有这些天默默付出、无微不至照料的最高认可,也是一种将她纳入需要被关怀范围的、无声的宣告。
周雨彤呆呆地看着递到眼前的鞋盒,又抬头看向陈嘉铭那双深邃得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睛。他话语里那罕见的、带着温度的回护和关心,像一道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连日来努力维持的平静和坚强。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等待,所有小心翼翼不敢言说的期盼,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木盆边缘,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失态的样子,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两个字:“谢谢……”
看着她突然决堤的眼泪和那强忍哽咽的样子,陈嘉铭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那些建立在理性分析、利弊权衡之上的心防,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遵从了内心最本能的驱使。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的体温,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温热泪水。
动作生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却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珍视的温柔。
这是他离婚后,第一次,主动地、跨越了安全距离地,触碰她。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周雨彤猛地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和他眼中那片汹涌的、不再加以掩饰的复杂情绪。
陈卫国和张慧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谁都没有出声打扰。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地,改变了。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厚的坚冰,终于被这真实的眼泪和温柔的触碰,彻底击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