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文煊在酒吧门口道别,坐进等候的轿车后,顾成舟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笑意,才渐渐收敛。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试图驱散酒意带来的微醺和内心深处更复杂的疲惫。
回到顾家时,已经接近午夜。
家中一片安静,顾沉舟放轻脚步,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回到了三楼自己的卧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后,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顾沉舟松开领带,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又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试图驱散那股滞闷感。
然而,房间过于安静,他始终感觉有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呼吸不畅。
顾沉舟没有开灯,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
微凉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稍稍冲淡了房间里的沉闷感。
他沉默地注视着窗外被夜色笼罩中的庭院,月光如水,勾勒出假山和松柏模糊的轮廓。
似乎一切都不曾变化过。
身体感到很疲惫,但并没有带来睡意,大脑反而异常的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
自从回国后的种种场景,不受控制地在顾沉舟的脑海中清晰的一幕幕回放起来。
父亲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庞浮现出来,他那看似委以重任,实则处处划定界限的话语,言犹在耳:
“沉舟,把你放在这个位置是给你机会,也是考验……寰宇那边水不比总部浅……做事要有分寸,既要体现总部的权威,也要懂得平衡和妥协。”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的精力,要全部放在现在和未来。”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如今所处的环境,与他记忆中恣意飞扬的大学时光已经是天壤之别。
随后又出现了母亲那双泛红的眼眶,和紧紧拥抱他时,微微颤抖的双手。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瘦了,也黑了点,在外面肯定没好好照顾自己。”
此时回想起来那充满关切和心疼的话语,如今也带着一丝酸楚。
顾沉舟笑了笑,带了点无奈与复杂。
他的母亲当然温柔,关爱自然也是真实的。
父亲固然爱她,听她的话,可在这种事情上,他的父亲就不会那么的母亲的话了。
然后,画面切换到了灯光昏黄的酒吧卡座。
许文煊那带着促狭又了然的笑容清晰地浮现。
“我就知道!你小子拐弯抹角半天,最后还是憋不住要问他!”
好友爽朗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而随后那句无比肯定的话语:
“他很好,真的,很好。”
顾沉舟靠在窗边呼出一口气。
太好了……他过得很好。
事业有成,生活平静。
这难道不是他这六年来,在无数个异国他乡的深夜里,最渴望听到的消息吗?
他想念林深专注画图时微蹙的眉头,想念他吃到喜欢食物时微微眯起的眼睛,想念他偶尔害羞时泛红的耳尖,想念他清朗温和的声音呼唤自己名字时的语调……
那些被他小心翼翼珍藏,在无数个孤独夜晚反复回味的细节,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鲜活。
这汹涌的思念并非单一纯粹,一种是即将可能重逢的,无法抑制的期待;
另一种,则是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期待是显而易见的。
他回来了,就在这座城市,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与他处于同一个行业圈层。
空间上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见面似乎成了某种具有巨大诱惑力的可能。
他想见他,疯狂地想。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他真如许文煊所说那般安好;
或者,能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听到他那把熟悉又可能略带陌生的声音。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难以遏制。
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
他们会不会在某个项目评审会上不期而遇?
会不会在某个行业论坛擦肩而过?
甚至文煊说目前林深还在面试当中,那他会不会来到他的公司?
不管如何,哪怕只是远远地,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看一眼,确认他是否真的如文煊所说那般“很好”,都足以慰藉他这6年的时间。
可这期待的火苗,瞬间就被恐惧的冰水浇得滋滋作响,几近熄灭。
他在恐惧什么?
他恐惧于对方早已将自己彻底遗忘。
那场人为的“意外”,那段被强行抹去的记忆。
对于林深而言,他顾沉舟,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高中同学印象,一个大学里短暂交集后便杳无音信的陌生人。
如果重逢,如果见面,他该怎么面对那双清澈却可能带着陌生和礼貌疏离的眼睛?
他该如何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顾沉舟,我们以前……”
然后呢?
然后看着对方可能露出的茫然又客套的笑容?
仅仅只是想象到那个场景,就让顾沉舟感到害怕与心痛。
他害怕那种被彻底排除在对方生命轨迹之外的无力感。
他更恐惧于父亲可能设置的障碍。
顾砚铮的警告绝非空谈。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这句话本身就是最明确的划线。
父亲绝不会允许他再次与林深产生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交集。
那被视为不稳定因素,是可能影响他,影响顾家声誉的隐患。
父亲的手段,他年少时便领教过,如今只会更加周密和不容反抗。
如果他试图靠近林深,父亲会怎么做?
是再次强硬地将他们分开?
还是动用力量,对林深的事业施加影响?
他不敢深想。
现在他被寄予厚望,父亲只会更加严密地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任何与林深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被视为脱离掌控的危险信号,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干预和风暴。
他刚刚在寰宇站稳脚跟,羽翼未丰,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去对抗父亲的意志吗?
这个认知让顾沉舟感到一阵沉重的无力。
期待与恐惧不断的拉扯。
一方面是对重逢近乎本能的渴望,是得知对方安好后的狂喜与思念的喷涌;
另一方面则是理智带来的冰冷警告,是对现实阻碍的清醒认知。
顾沉舟呼出一口气,把窗户关上。
他在房间开始踱步,时而走到床头柜前,看着自己妹妹送他的小摆件,感到一丝温暖;
时而又停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感受着他此刻迷茫而沉重的心事。
他试图用工作来分散注意力,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却全是复杂的项目数据和图纸,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烦躁地合上电脑,闭上眼。
许文煊那句“他很好”和林深可能出现的,陌生的眼神交替浮现,让他的心绪更加纷乱。
顾沉舟最终无力地坐倒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手指插进梳理整齐的发间,将头发揉得凌乱。
“林深……”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