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的珠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发出清脆细微的碰撞声,如同玉珠落盘。
元岁寒身着常服走了进来,一件玄青色暗龙纹锦袍,外头罩着一件同色披风,肩头还带着几许夜露的微凉湿意,眉眼不似平日冷峻威严,反而浸润着一种温润柔和的气息,像是月下散着清辉的暖玉,将那身帝王威仪稍稍收敛,只余下令人心折的俊朗温柔。
梨花仍倚在榻上,一只手臂支着额头,也只是微微直了直身子,她已懒得再动,每每如此,都会被他及时制止,次数多了,她也就渐渐习惯。
从最初的不安与惶恐,到如今的坦然接受,这其中微妙的心境变化,连梨花自己都未曾细究,而这点子失礼,元岁寒确实从未计较过,反而似乎乐见她这般随意。
此刻见元岁寒这副模样,梨花竟突然有些恍惚,她记得元岁寒未登基前,就是这样一副温润如春水的模样。
梨花犹自回想之间,元岁寒已经在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放在狐裘外的手,触手一片微凉,让他微微蹙起了眉。
“手这样凉。”说着,便将纤细柔荑纳入自己温热干燥的掌中。
他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传来,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仿佛也一点点渗入她方才与皇后言语交锋而有些麻木疲惫的心房,带来一种让人贪恋的安定感。
梨花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随即又急急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让她怀疑他是否也能听见。
贪恋这份温暖与安心的同时,心底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不真切感。
梨花觉得自己像极了被放在温水中慢慢游弋的蛙,初始只觉得水温舒适,渐渐便沉溺其中,待到察觉水温滚烫时,恐怕早已失去了跳脱的力量。
这念头让她心头发慌,却又无力挣脱。
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梨花有些不自在地想将手抽回,指尖刚动了动,却立刻被元岁寒更紧地握住,不容逃离。
元岁寒抬眼瞧她,眸色深沉如夜,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睫羽轻颤的容颜,仿佛在哄劝一个闹别扭的孩子,笑道:“别动,谁让你总是贪凉?非要坐在这儿吹风,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朕给你暖暖。”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细腻的肌肤,传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梨花只得放弃了这徒劳的挣扎,任由他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着自己的手,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樱唇轻启间,淡淡说道:“皇上吩咐挂了帘子,也透不进什么风,索性连外头都瞧不见了,只能对着满殿的烛火发呆,闷也闷死了。”
元岁寒闻言,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哂笑,显然听出了梨花话中那点小小的抱怨。
他握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微凉的唇似有若无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好心不识驴肝肺,朕是担心你,如今秋深露重,你又有孕在身,吹了风,感染了寒气,到时候喝那苦药汤子,又该跟朕皱眉头了,如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更要事事小心,一丝也马虎不得。”
这般暧昧不明,带着亲昵狎昵的举动,梨花的颊边不由得飞起两抹如同晚霞般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后。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不再说话,仿佛默认了他的数落一般。
元岁寒见梨花这般情态,眼底笑意更深,如同春冰初融,漾开温柔的涟漪,却也不再继续为难她,转而问道:“晚膳用了些什么?可还合胃口?朕听说有身子的人,口味会变得刁钻,一时一样,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小厨房去做,便是宫里没有的,朕让人立刻去寻来。”
“还好,”梨花轻声回答,声音柔顺,“小厨房做的膳食都很清淡爽口。”
“清淡些是好,但也得听周太医的话,那些温补的汤膳不能不吃,要为自己多积蓄些元气。”元岁寒耐心叮嘱道,指腹带着爱怜般摩挲着梨花的手背,细腻滑嫩的触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朕知道你不喜欢喝那些苦药汤子,每次喝药都像受刑似的,已经吩咐了周太医,尽量斟酌些药性温和,不那么苦口的方子。还有些上用的雪燕、阿胶之类的温补之物,朕瞧着都极好,方才朕过来时,已经让卜喜交给白露仔细收着了,让她每日按量炖了给你。”
柔情嘱咐,事无巨细。
“皇上不必为嫔妾如此费心周折,”梨花抬起眼帘看他,烛光下,他的眼眸格外专注,那里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她心慌,“周太医说了,嫔妾身子底子还好,胎气也安稳,只要静心养着,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却不知微微颤动的尾音,早已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静。
“别胡说,”元岁寒不赞同地轻轻捏了捏梨花的手指,力道控制得极好,颇有些亲昵的惩戒意味,却愈发温和的说道:“小心些总是没错的,朕和你,都盼着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世上,朕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梨花忍不住再次抬眼,细细看他。
跳跃的烛光映在他的凤眸里,深邃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影子,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在意、关怀,浓烈得几乎要将人溺毙。
殿内一时静谧无声,烛芯在此时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噼啪”一声,更衬得这方天地静谧安然。
窗外呜咽的风声,似乎也远去了。
元岁寒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梨花纤细柔滑的手指,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朕听说,今儿个你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皇后也来过一趟?”
梨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她眼波流转,横了元岁寒一眼。
那一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然的风情与娇憨,似怨似诉,“皇上消息真是灵通,关雎宫事事都瞒不过皇上的耳朵,既然这般,不若皇上干脆把白露领回长生殿去吧,也省得她来回传话辛苦,想来是嫔妾这里,四处漏风,才让皇上这般费心惦记着,连谁来了、谁走了,都一清二楚。”
肯定是方才卜喜借着送东西的功夫,从白露嘴里打探的。
她这话里带着刺,却又用娇嗔的语气包裹着,听起来倒像是撒娇多于质问。
元岁寒如何听不出她梨花话里话外的小性子与试探,非但不恼,反而因她方才横过来的一眼,只觉得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生出一种难言的悸动。
喉头难耐地滑动了一下,指尖在她细腻柔软的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几分亲昵的戏谑与无限的纵容,“又使小性子了?朕不过是关心你,怕你被那些不相干的人扰了清净,影响了心情,才多问了一句,倒惹得你这一通排揎。”
瞧着梨花微微嘟起的唇,元岁寒又忍不住低笑,“跟朕说说,她们来,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可有让你为难之处?”
元岁寒坦荡甚至带着点纵容的笑容,落在梨花眼里,心头那点因被时刻关注,仿佛无所遁形而产生的不悦与慌乱,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她垂下眸子,目光落在两人紧密交握的手上,他拇指上那枚触手温润的白玉扳指,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的手指愈发修长有力。
“也没什么,”梨花轻声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皆是慈心,不过是关怀嫔妾身子,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赐下了不少补品,皇后娘娘还夸赞关雎宫布置得温馨,说是皇上用心了。”
元岁寒静静地看着她,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可能泄露的情绪。
但他能感觉到她瞬间的紧绷与不安,他心中了然,看似冠冕堂皇的关怀与赏赐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算计与无形的压力。
元岁寒靠得更近了些,另一只轻轻抚过梨花的脸颊,“朕已经同太后说过了,你这一胎,一应事宜皆由周太医亲自照料,旁人,无论是谁,送来的东西,说的话,你都无需过分挂心。”
他略顿了一顿,指腹温柔地擦过她微凉的眼角,语气愈发低沉柔和,“梨花,记住,万事有朕。”
等明日过后,皇后和太后,更没有闲心来说什么,只会把梨花和她这一胎捧上天……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激起千层浪涌。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眸太深,像不见底的寒潭,她看不透全部,但她能到那深邃的瞳仁里,此刻全是自己的影子,仿佛他的整个世界,在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她一人。
这种感觉,让她心口发烫,鼻尖泛酸。
“皇上……”梨花喉间有些哽咽,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连她自己都无力辨清,或许有对未来更深的茫然,还有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也有沉溺的恐惧,更有贪恋这份温暖的软弱……
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唤。
“嗯?”元岁寒耐心地应着。
梨花摇了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将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微微收紧,纤细的手指反客为主地轻轻回握住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