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安和赵璟今晚到家,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热情对待。
若非中间歇息一天,他们还要进考场继续考试,吃多了油腻怕会身体不适,许素英是恨不能将鸡鸭鱼肉全都准备一份。
但为防万一,还是按照之前的进食习惯来。不然真因为拉肚子缺席考试,德安也就罢了,总归中和不中在五五分,可赵璟若因身体有损不能通过县试,牢里的郑秀才怕是能笑死。
也是为防出这种差错,今天晚上的饭菜很有点说头。
你说丰盛吧,确实挺丰盛的,不单有鸡有鱼有猪肉,甚至就连牛肉都有。
但你要说不丰盛吧,其实也说的过去,因为老母鸡加了参须,炖成了金黄金黄的鸡汤,鲫鱼则和豆腐一起,炖成了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
猪肉做了孜然肉片,牛肉和土豆则一起红烧。
桌上除了这两道硬菜菜,其余全是些青菜萝卜,看起来也就比平常,稍微有说头了那么一点点。
但总归饭菜不在样式多少,只在味道好不好。许素英的厨艺不能说多出众,但她长了张会吃的嘴,特别会指挥,陈婉清则从小在母亲的“刁钻”口舌下,练出了一手精湛的厨艺。是以,这顿晚膳,总体来说众人都是满意的。
用完膳,许素英催着赵璟和德安回房歇息,还说稍后会让陈松给他们送热水过去。
“这天冷,你们只洗洗手脸,泡泡脚就行,洗澡就不必了。多年苦读,只在这几日,若是因为风寒影响了状态,那就不美了。”
赵璟说,“娘,热水我自己拎过去就好,就不劳烦爹了。”
德安看赵璟,之前不还一口一个岳父,一口一个岳母?怎么和李存说了几句话,被李存刺激到了不是,竟直接改口喊爹娘了。
这个小插曲,显然就只有德安和陈婉清注意到了,其余人,包括耀安在内,全没在意。
许素英听了赵璟的话,只说,“不用你,劳累一天了,能歇就赶紧歇着。对了,你们要不要把今日在考场作的文章默写出来,回头找人帮你们看看?”
德安先说,“要的。我进考场之前,夫子就特意叮嘱了,说考完将文章默写出来,明日去私塾找他。”
众人又看向赵璟,赵璟思考片刻说,“我也默写出来,明日送与王世叔。”
王世叔就是为他作保的廪生。
这位世叔脾性耿直,性情桀骜,整个清水县的读书人,他就服赵秀才一个。
也因为他这脾性,他不为众人所喜,偏赵秀才喜他为人,与他走动一直频繁。
赵秀才去后,也是这位王秀才,每年不间断的过来上香,甚至还唯恐赵璟读书没有进益,每次过来都会考教一番;还会留下他特意批注的书籍,让赵璟若有不懂,直接写书信来问。
甚至于,这位世叔早先还想让赵璟直接住到他家中去,由他亲自教导,被赵璟以守孝为由婉拒。
以前是因为守孝不得亲近,如今若还客套,未免让人心冷。
赵璟如此一说,许素英和陈松就点头应了。
两人特意打听过那位王秀才的名声,他嫉恶如仇,颇有几分不逊,但心直口快,也是可交之人。
而这位王秀才,家中薄有资产,他便没有开私塾给学生授业解惑,而是至今还在攻读,听说,他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说着话的功夫,陈松就把热水装好了。
一共两木桶,给德安屋里留一桶,另一桶他直接拎到后院去。
中间赵璟几次想接过,陈松只不许。
“你这几天要考试,万事都要慎重。这热水若是洒在你身上怎么办?若是把手烫出水泡来怎么是好?”
前院的许素英不知道在做什么,只把陈松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忍不住喊起来,“陈松你个乌鸦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跟你说,不会说话你就闭嘴,再敢胡咧咧,咒了我女婿,你看我饶不饶你!”
陈松也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道,“你看爹这张嘴,这说的都是什么?我不会说话,那话就让他随风去吧。清儿啊,你去给爹把门打开。”
陈松将热水放在屋中,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陈婉清喊赵璟在椅子上坐下,端了热水给他泡脚。
赵璟受宠若惊,“阿姐,你放下,我自己来。”
“你累了一天了,只管坐着就好,我把热水给你端过去。你放心,我又不给你洗脚,只给你端个洗脚水。”
“我何德何能!阿姐,你是姑娘家,这水太热,你快放下我来端。”
但到底是陈婉清将洗脚盆端到了他跟前,而后看着他将双脚泡进去,这才出去洗漱了。
等陈婉清洗漱好回来,赵璟也泡好脚,甚至将洗脚水都倒掉了。
“怎么不多泡会儿,还有很多热水呢,多泡泡舒服。”
“不泡了,趁脑子还清醒,赶紧把文章默下来。不然,稍后睡意上涌,怕是试卷上写了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陈婉清笑他,“你别哄我,你那记性好的什么似的。”
她早些年许诺德安,等他参加童子试时,要亲手给他做一身衣裳穿。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连德安都忘记了,偏他还记得。
他也鬼的很,故意不在德安面前提,只在夜晚两人躺在床上后,故作潇洒的与她说,“那时候我就羡慕德安,夜里回去后还黯然神伤,想着若我参加童子试,可有人愿意为我做一身衣裳。”
话到这里意思就很明白了,就是问她索要一身亲手做的衣裳。
当时陈婉清哭笑不得,还有些手痒。
她成亲前特意给他做了衣裳,偏他不舍得穿,只放到过年才穿到身上。
那衣裳光鲜亮丽,料子也是上好的绸缎,穿个三五年都不带坏的。
新衣裳总共还没下过三次水,他就不喜欢了,改惦记别的衣裳了?
其实,这潜在的意思她都懂,她也私心里说过自己,别上他的当,他是故意卖惨。无奈心里软的厉害,委实不舍得拒绝他,便只能含泪被人坑了一身衣裳。
如今想起这件事,陈婉清面上忍不住浮上笑意。
她不欲与赵璟多说,怕他还会歪缠些别的什么,偏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有和她闲话家常的功夫,他不如多睡一会儿。
陈婉清就说,“你赶紧去书房默写文章,我去制香了。咱们各忙各的,你忙完就先睡。”
“阿姐今天又要忙到很晚么?”
陈婉清想了想点点头,“最近生意很好,月华香供不应求。”
而且,她还想屯点货。
因为她想赌一把,赌璟哥儿这次不仅会顺利通过县试,而且还能考中案首。
届时,他们是夫妻的事情,必定不胫而走。
她虽然没想过借璟哥儿来营销月华香,但肯定会有读书人往这方面想。届时登门求取月华香者,必定数不胜数,她要在那之前,做出多多的存货来。
陈婉清觉得这样的做法,不能说卑鄙,但到底利用了璟哥儿,所以,还是提前与璟哥儿说一声好。
赵璟听了阿姐大量制香的因由,默了片刻后,忍不住笑了。
“阿姐对我这么有信心?”
陈婉清毫不犹豫的点头,“我又不是不通文墨之人,虽然我不能参加科举,我也写不出选本上的文章,但我有分辨能力。你的文章,不比往年那些选本上的差,甚至好出许多。若你还通不过县试,谁能通过?”
若他不能顺利通过考试,郑秀才何必费尽心机害他?
璟哥儿的文采,是长眼的人就能看的到的。
她相信他这次必定会有所得。
晕黄的灯光被风吹拂的飘忽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屋内一时间静寂下来,只有寒风在外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二月了,天气也转暖了,但一早一晚还是冷的厉害。尤其这风,比冬日的风更张狂,逮着缝隙就往里边钻,冻得人瑟瑟发抖。
陈婉清突如其来打了一个喷嚏,回过神后,她赶紧拢紧了衣裳,摆手让赵璟忙自己的去,而她快步出了房间,往西屋制香去了。
陈婉清的脚步轻灵欢快,但若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此时她有几分仓皇,像是落荒而逃。
直到走进西屋,掩上了房门,背靠在房门上,陈婉清的一颗心还“噗通”“噗通”跳的厉害。
忆起方才的赵璟,他一双眸子黑沉的厉害,像是蕴藏了太多情绪在其中。
而如今,他年长了一岁,即将拥有功名和地位,他渐渐伸出了“獠牙”。
陈婉清抿了抿唇,缓缓离开门板,往屋内去。
她今日的活儿很多,全部忙完,怕要到子时。届时璟哥儿就睡了,这样也好。
东屋中,赵璟第一次懊悔,当初设计后边这三间屋子时,怎么没择取最中间的一间为书房。
这样一来,不管阿姐是在房中小憩,还是在西屋中制香,他随时抬头,随时都能看见人。
但如今格局已定,后悔晚矣。
不过汲取这次教训,等以后他们置办了新宅,必定要把阿姐安置在一个他随时可以看见的地方。
赵璟埋首写文章,但顾念着西屋的人,他的神思有些不属。
但很快,前院的德安崩溃似的哀嚎了一声,“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考场上写一遍,回家还得写一遍!我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自己看见了都想吐!”
这一嗓子直接将赵璟拉回现实。
若是连县试都考不过,不能给阿姐一个好的未来,他凭什么留住阿姐。
一瓢冷水兜头泼下,赵璟彻底冷静了。
他重新磨了墨,而后拿起毛笔沾上墨水,一笔一笔写起自己的文章来。
这一天晚上,有太多人家,房间中的蜡烛亮到三更。
与这些点灯熬油苦读的学子们相比,陈家熄灯算早的,在子时左右,所有人都上床休息了。
而在距离陈家很近的县衙中,此时却灯火通明,整座府邸亮如白昼。
考试结束后,考生们回归自由,知县却真的不自由了。
所有收缴上去的考卷,首先剔除忘记写名字、座号,以及卷面破损、污秽、空白,以及有涂抹痕迹的,剩余试卷掩去姓名,装订成册,而后全都送到县令大人手中。
县令大人的阅卷工作开始了。
此番县试报名者总计四百一十二人,剔除掉因迟到和所带物品不合格,没能进考场的,还余四百零九人。
这四百零九人中,再剔除掉试卷不合格,以及试卷未全部做答的,最后只剩下三百六十人。
三百六十份合格试卷,要在明日午时前全部看完,且圈定排名,这工作量,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头大。
好在,县令早有经验,再拿到试卷的第一时间,对于此人是否合格,心里就有了数。
一张张试卷翻过去,县令的面色不能说好看,但也不能说难看。
他上任三年,严抓治安和教育,这几年来,这两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尤其是教育方面,只从一年超过一年的报名人数,就可以看出他工作上取得的成就。
只是,读书的人数增加了,读书人的水平还有待提高。
连续看过小几本试卷,都未有太过出彩之人,县令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此番所出两道试题,后一道考试的是学子的水平高低,前一题则考的是学生的能耐与本事。
可惜,至如今,能将两题答到他心坎上的人,一个也无。
但不怕,后续还有那么多试卷,想来再是不济,总有二三出彩者。
子时到了,县令手边的试卷,又去了两本。因熬夜费神的缘故,县令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得不开口让下人上浓茶来提神。
可惜,提神还不如不提神,越是清醒,成县令越能认识到教育之事非一二日可得。要想提高本地的文风,培养出一批有能耐的青年,也非他急就能急出来的事情。
提着心继续阅卷,直到天将黎明,却只阅出一份将将称得上是“言之有物”的文章。
因为没有让人誊抄的缘故,成县令只看笔迹,就一眼认出这试卷的主人。
应该是王家的麒麟子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