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的早晨，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混着劣质烟草和潮湿发霉的气息。院子里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上，知了叫得有气无力，更添了几分烦躁。
电务处副处长办公室，高志杰端着一杯刚沏的龙井，靠在窗边，看似悠闲地打量着楼下院子里进出的人。茶水滚烫，白瓷杯壁传来的热度，却驱不散他指尖那一点冰凉。
黄浦江夜袭过去已经三天，那支装载着先进雷达设备的日军运输船队神秘沉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七十六号内部悄悄流传。虽然明面上谁也不敢多嘴，但那种压抑着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总能在厕所隔间、楼梯拐角不经意地钻进耳朵。
“听说了伐？小鬼子这次亏到姥姥家了！”
“活该！让他们嚣张！肯定是‘幽灵’干的！”
“嘘！轻点声！不要命啦？不过……真是解气啊！”
高志杰抿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纷杂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解气？或许吧。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疯狂的反扑和更严酷的审查。风暴，就要来了。
果然，不到九点，李士群的秘书就匆匆跑来，通知各处室负责人立刻到会议室开会，语气急得像是家里着了火。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士群坐在主位，脸色铁青，眼下的乌黑浓得化不开。他旁边，坐着脸色同样难看的技术顾问小林信一，还有几个日本梅机关派来的军官，个个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中国人。
“诸位，”李士群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皇军运输船队遭袭，帝国重要物资损失惨重！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上面，影佐将军非常震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了起来，哐当作响。“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一次又一次！这个‘幽灵’，难道真是鬼不成？！”
没人敢接话，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
小林信一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阴冷地扫过全场，最后在高志杰脸上停顿了一瞬，才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开口：“李主任，诸位，事情已经发生，追究责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找出问题所在。”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上海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黄浦江事发江段。“根据我们的技术分析，这次袭击，绝非偶然！对方对我们的航线、时间、甚至船队的防卫配置都了如指掌！这说明了什么？”
他猛地转身，声音拔高：“说明在我们内部，有敌人的眼睛！有内鬼！”
“内鬼”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射进每个人的心里。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又降了几度。
高志杰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心里冷笑，小林这手“甩锅**”玩得倒是熟练。先把“内鬼”的帽子扣下来，既能转移日本主子对他本人无能的怒火，又能趁机清理异己，巩固权力。
“小林先生的意思是？”行动队一个新提拔的副队长，小心翼翼地问。
“意思很简单！”小林信一语气斩钉截铁，“从现在开始，内部审查等级提升到最高！所有人员，近期行踪、接触过什么人、经手过什么情报，全部都要重新核查！尤其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高志杰和他手下几个技术骨干，“……有机会接触到通讯监听和外部信息的技术部门！”
李士群皱了皱眉，没说话。他当然知道小林这是在借题发挥，想把脏水往他七十六号身上引，特别是往他倚重的高志杰身上引。但眼下日本人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明着驳斥。
高志杰放下茶杯，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错愕和委屈，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见：“小林顾问，我们电务处最近为了配合皇军的清乡计划，日夜监听可疑信号，人手本来就不够，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这内部审查，会不会影响正常工作？万一耽误了正事……”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电务处的辛苦和重要性，又把“影响皇军正事”的潜在责任轻轻推了回去。
小林信一冷哼一声：“高副处长，正是因为你们负责通讯，才更有可能被敌人利用！越是忙，越容易出纰漏！审查，就是为了确保不再出纰漏！”
会议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众人鱼贯而出，个个心事重重。
高志杰刚回到办公室，手下最得力的报务员小孙就鬼头鬼脑地溜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头儿，情况不妙啊。”小孙苦着脸，“小林那孙子看来是盯上咱们了。刚才开会前，我瞧见他的手下在偷偷查咱们处上个月的监听记录备份。”
高志杰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让他查。”他语气平淡，“咱们的记录，天衣无缝。”
他早就防着这一手，所有与“蜂群”行动相关的指令和信号收发，都通过隐藏在合法通讯流量中的特殊加密通道完成，记录早就被覆盖和修改过无数次，就算小林把他那点从德国学来的技术底子掏空，也休想找出任何破绽。
“可是……”小孙还是有些担心，“我听说，小林已经在行动队那边找了好几个‘替死鬼’，都是以前跟他不对付的，准备往死里整呢！”
高志杰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狗咬狗，一嘴毛。这正是他想要的。小林越是疯狂地抓“内鬼”，七十六号内部的人心就越是惶惶，对他高志杰的依赖反而会越强，毕竟，现在只有他高志杰的“技术”，看起来能帮李士群稳定局面，对抗小林的步步紧逼。
“做好自己的事。”高志杰挥挥手，“外面乱他们的，咱们电务处，不能乱。”
打发走小孙，高志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小林信一正带着几个日本宪兵，气势汹汹地走向行动队的办公楼。很快，那边就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呵斥声和摔打东西的声音。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枚伪装成怀表的控制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冷静。小林想“封神”，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藏在幕后的猎手。
傍晚下班，高志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四马路的一家新开的西餐厅。林楚君已经等在那里，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窗外脏乱破败的街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等很久了？”高志杰在她对面坐下，打了个响指，叫来侍者，熟练地点了餐。
“刚到。”林楚君微微一笑，端起红酒杯轻轻晃着，“今天76号很热闹？”
高志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语气带着点嘲讽：“可不是，小林顾问忙着‘抓鬼’立功，李主任焦头烂额，底下的人人心惶惶。”
他将白天会议室里的事情，简单跟林楚君说了一遍。
林楚君听完，秀眉微蹙：“小林这是要借机清洗，树立权威。他越是找不到真正的‘幽灵’，就越会疑神疑鬼，我们得更加小心。”
“放心，他查不到什么。”高志杰叉起一块牛肉，“不过，我们可以帮他一把，让他查得更‘有效率’点。”
林楚君美眸流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打算……”
高志杰压低声音：“我记得，行动队那个三队的队长，姓刘的，以前跟过严敬禹，后来看小林得势，又想巴结过去，还私下抱怨过小林分配任务不公，抢他功劳？”
林楚君略一思索，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个人，为人挺势利的。”
“那就他了。”高志杰眼神冰冷，“明天，你想办法，在不经意间，让和小林夫人交好的那位王太太知道，行动队刘队长前几天晚上，好像偷偷去过电报局，发过一封私人电报，神色有点鬼祟……就说你也是听别人随口提了一句，不确定。”
林楚君瞬间了然。在这种敏感时期，任何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都会被急于立功的小林无限放大。这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好。”她轻轻应下，随即又有些担忧地看着高志杰，“你自己也要当心，小林现在像条疯狗，见谁咬谁。”
高志杰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笑了笑：“没事。他现在越疯，李士群就越需要我。只要我们稳住，这盘棋，就还在我们手里。”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华灯初上、却掩不住底层困苦的上海滩，语气低沉下来：“只是苦了那些被当成替罪羊的人了……这世道，命如草芥。”
林楚君反手握紧他，低声道：“所以我们才要更快，更狠地撕碎这黑暗。”
两人默默吃完晚餐。离开餐厅时，街边角落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正跪地乞讨，孩子饿得哇哇大哭。高志杰脚步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塞进女人手里，什么也没说，拉着林楚君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女人带着哭腔的感谢声：“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好人一生平安！”
好人？高志杰在心里苦笑。在这魔窟里挣扎求存，手上迟早要沾满血腥，算什么好人？他只想，让这片土地上，像这样绝望的哭声，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回到他那间看似奢华的公寓，锁好门，拉上厚厚的窗帘。高志杰脸上的疲惫和伪装才彻底卸下。他心念一动，那张薄如蝉翼的太阳能充电毯出现在手中，几只负责监视和情报传递的“工蜂”和“天眼”安静地趴在上面，补充着能量。
他抚摸着“工蜂”冰冷的金属外壳，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小林信一想靠踩着同胞的尸骨“封神”？
那就看看，是谁先把他从他自己编织的神坛上，一把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狩猎，远未结束。而他，“幽灵”，将继续潜伏在更深的阴影里，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