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汉暴毙的消息,像一股凛冽的寒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七十六号每个角落。
高志杰第二天上班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平日里咋咋呼呼的行动队员们,今天都收敛了许多,眼神里带着惊疑不定,互相交谈的声音也压得极低。经过走廊时,几个原本对他这个“技术官僚”爱搭不理的小头目,竟也破天荒地主动点头打招呼,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衬衫领口微敞,头发随意梳拢,手里端着杯刚沏的浓茶,踱进电务处。
“高处长,早。”手下报务员的声音都比往日恭敬了几分。
“嗯。”高志杰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随手拿起昨夜的值班记录翻看着,仿佛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袋里那张严敬禹派人悄悄送来的小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熨帖着他的胸口——那是关于日军一批新型雷达设备,今晚将由运输船队经黄浦江秘密运抵码头的详细情报。
严老狐狸的“谢礼”,烫手,却也至关重要。
一整天,高志杰都待在电务处,表面是在调试几台新到的监听设备,手指在复杂的旋钮和线路间穿梭,偶尔训斥两句手下人接线不标准。暗地里,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结合严敬禹的情报和“天眼”前期侦察到的江面水文、日军巡逻规律,勾勒着今晚的行动蓝图。
摧毁这批雷达,不仅仅是打击日军的技术优势,更是对严敬禹“投资”的回应,是巩固这条危险利益链条的必要一环,也是向所有暗中窥伺者展示“幽灵”有能力兑现承诺的无声宣言。
下班时间刚到,高志杰便拎起西装外套,对下属挥挥手:“你们盯着点,我约了楚君看电影,先走了。”
在几个手下略带羡慕的目光中,他潇洒地离开了七十六号。没人知道,他去的方向,并非什么电影院,而是外滩附近一栋可以俯瞰部分江景的老式公寓楼顶。那里,是他预设的几个远程指挥点之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外滩的万国建筑群亮起璀璨灯火,倒映在漆黑的黄浦江面上,浮光掠金,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虚假繁华。与对岸浦东方向的零星渔火和深沉的黑暗,形成刺眼的对比。
高志杰靠在楼顶冰凉的围栏边,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像个在此凭栏远眺、排遣心事的闲人。脚下不远处的巷子里,隐约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哪家夫妻吵架摔碗碟的脆响——这是上海底层的声音,与江对岸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
“娘个冬采,啥辰光才能过上好日脚……”他低声用上海话咕哝了一句,像无数个在这座城市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一样,发出无奈的叹息。这声叹息完美地融入夜色,掩盖了他此刻内心的冰冷与专注。
他看似随意地抬起手腕,那块欧米茄腕表的表盘下,隐藏着微型操控界面。指尖在表冠上极细微地拨动,指令已无声发出。
黄浦江上空,几只伪装成夜蛾的“天眼”率先启动复眼模式,它们的视野穿透夜幕,将江面上每一艘船只的轮廓、航速、航向,甚至是甲板上人员活动的大致情况,实时传输回来。高志杰脑海中,一张立体的、动态的江面态势图逐渐清晰。
目标船队出现了!两艘小型武装巡逻艇在前,中间是三艘吃水较深的运输船,后面还跟着一艘护航艇。队形严密,灯火管制,但在“天眼”的俯瞰下,无所遁形。
“节点就位。”他心中默念。
几只外表如同普通水鸟的“信息节点”从江岸边的芦苇丛中悄然滑入江水,迅速下沉至预定深度。它们之间建立起一条稳定的、低频的水下通讯链路,有效避开了日军可能部署的水面无线电监测。
“工蜂,出动。”
更隐蔽的水下,十数只流线型、模仿江鱼形态的“工蜂”被释放出来。它们尾部微型螺旋桨无声转动,如同真正的游鱼,朝着运输船队的底部潜行。每一只“工蜂”的腹部,都吸附着一枚特制的磁性高爆水雷。
高志杰的目光掠过江对岸陆家嘴方向的黑暗,那里是日军码头和仓库区,也是这批雷达的预定目的地。他不能让它靠岸。
行动看似顺利,但高志杰的心神没有丝毫放松。他知道,最大的考验在于协同。水下通讯环境复杂,稍有延迟或指令错误,就可能前功尽弃。
就在这时,一股异常的水下扰动被“信息节点”捕捉到,传递回来。
“妈的,小鬼子还挺谨慎。”高志杰眉头微蹙。日军巡逻艇竟然在船队周围周期性投放小型声呐浮标进行主动探测。虽然频率不高,但足以对靠近的“工蜂”构成威胁。
他立刻调整指令。“工蜂”群迅速改变队形,化整为零,利用江底的地形和船只航行本身产生的噪音作为掩护,如同经验丰富的潜艇,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声呐的扫描。速度慢了下来,但更安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志杰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紧张,而是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消耗。他必须同时监控多个“天眼”传回的视野,处理“信息节点”反馈的水文信息,并精准指挥每一只“工蜂”的航线和吸附位置。
终于,领头的“工蜂”传回了接触信号——磁性吸盘成功吸附在了第一艘运输船的龙骨上!
“好!”高志杰心中低喝一声。
如同连锁反应,第二只,第三只……剩余的“工蜂”也相继成功附着在各自的目标船只底部要害位置。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只是几尾好奇的江鱼轻轻触碰了船底。
“工蜂完成任务,撤离。”高志杰下达指令。吸附着水雷的“工蜂”自动脱离,启动返航程序,它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接下来,是“兵蜂”的舞台。
高志杰眼中寒光一闪。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尤其是对将这些杀人武器运进来的日本技术人员。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和无数同胞的残忍。
几只通体漆黑、形似大黄蜂但更具流线型的“兵蜂”从沿岸不同的隐蔽点升空,它们翅膀高速震动的嗡鸣被江风和城市的嘈杂噪音完美掩盖。它们的目标明确——运输船上可能存在的日军雷达技术专家,以及试图在爆炸后组织救援、反击的武装人员。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确认了所有“工蜂”均已撤离至安全距离,船队正航行到江心水最深、对两岸影响最小的区域。
他轻轻旋转腕表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旋钮,对准了表盘上一个微小的红色标记。
“爆。”
心中无声下令。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江心深处传来的几声沉闷的、如同巨型锅炉破裂般的轰鸣!
轰!轰隆!
三艘运输船的船体猛地向上拱起,巨大的水柱从船底冲天而起,撕裂了平静的江面!火光在船体内部闪耀,随即引发更剧烈的二次爆炸,可能是船上的燃料或是设备被引爆!
庞大的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断裂,冰冷浑浊的江水疯狂涌入破洞。船上的日军士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落水声,被爆炸的余波和江水奔涌的声音淹没。
两艘巡逻艇和护航艇也被爆炸的冲击波掀得剧烈摇晃,艇上灯光乱晃,警报凄厉地响起。
就在这时,漆黑的“兵蜂”动了。它们如同死神的精准针头,借着爆炸引发的混乱和光线明暗变化,从不同角度俯冲而下!
“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一名站在驾驶室外、正拿着望远镜试图观察情况的日军军官,猛地捂住脖子,一声不吭地栽倒下去。
“啊!”另一个在甲板上奔跑、试图组织救生的军曹,小腿突然一麻,瞬间失去知觉,整个人滚倒在地,毒素随着血液快速蔓延。
“兵蜂”的攻击精准而高效,专挑指挥节点和技术人员模样的人下手。它们在混乱的船只间穿梭,留下一个个迅速失去生机的目标,然后毫不停留地隐入黑暗,飞向预定的回收点。
江面上,三艘运输船已经沉没大半,只剩下部分船尾还倔强地翘在水面,旋即在又一阵爆炸中彻底消失。落水的日军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呼救声此起彼伏。两艘巡逻艇自顾不暇,只能胡乱地向四周黑暗处扫射,毫无意义地倾泻着弹药。
黄浦江,这条上海的母亲河,今夜再次吞噬了侵略者的野心和生命。
高志杰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直到确认主要目标均已摧毁,“兵蜂”也安全撤回,他才缓缓放下手腕。
江风带来一丝硝烟和江水腥咸的气息。远处,外滩的灯火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江心那片仍在翻滚着泡沫和残骸的水域,以及隐约传来的日军救援船只的汽笛声,证明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诡异的、单方面的屠戮。
他转身,离开楼顶,步伐不疾不徐。走下楼梯,混入南京路熙攘的人流。周围是喧嚣的市井声,黄包车的铃铛,卖宵夜小贩的吆喝,还有留声机里飘出的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
他摸了摸内袋,那张严敬禹的纸条已经被他用药水处理过,字迹早已消失。但他知道,这份“投名状”的效果,已经开始发酵。
回到那间不起眼的亭子间,高志杰反锁好门,拉上窗帘。他从贴身的空间里取出那块薄如蝉翼的太阳能充电毯,将今晚参与行动的机械昆虫一一取出,放置在毯子上进行能量补充。微弱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群疲惫归巢的萤火虫。
看着这些来自未来的小东西,高志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它们是利器,也是他身份暴露的最大风险。每一次使用,都必须慎之又慎。
他拿起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匕首,指尖拂过冰冷的刀锋。窗外,上海滩的夜,深沉依旧。
“蜂群”的舞台已经拉开帷幕,而更险恶的风暴,还在后头。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精妙的设计,才能在这场生死赌局中,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