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志摇头:“文轩兄言重了。科举之事,谁敢说十拿九稳?尽心而已。”
“你就别谦虚了!”赵文轩给他斟满酒,“对了,有件事……李婉儿姑娘家,如今在镇上也风光得很。李老先生逢人就夸你这孙女婿,说你是‘乘龙快婿’。前几日我去送年礼,还碰见了婉儿姑娘,她正在誊抄你那篇《廪生之责》,字写得真秀气……”
张衍志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恩师身体可好?”
“好着呢!精神头比前两年还足!”
送走赵文轩,已是午后。
张衍志回到书房,铺开纸笔,想给李修远和顾守拙写回信。
笔尖悬在纸上,却一时不知从何写起。
恩师们的期许、府尹的关照、乡邻的恭维、同窗的奉承……所有这些,如同冬日里一层又一层的棉被,温暖,却也沉甸甸的。
他忽然想起那个月夜,白玉卿说的那句话:“站得越高,盯着你的人就越多。”
如今他不过是个新晋廪生,就已经如此。若真中了举人、进士,又当如何?
“衍志。”张铁柱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写累了吧?歇会儿。”
张衍志接过茶碗:“爹,您说……人为什么要读书科举?”
张铁柱愣了下,在儿子对面坐下,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膝盖:“为啥?为了出息呗。像咱家,祖辈都是杀猪种地的,到了你这辈,能读书识字,还能当秀才公,这就是出息。”
“那出息之后呢?”
“出息之后……”张铁柱想了想,“就能让爹娘过上好日子,让姐姐们有个依靠,将来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爹知道你志向大,不像爹,只会想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但爹要跟你说,不管将来你当多大的官,走多远的路,都得记着——你是河西村老张家的儿子,是喝村东头那口井水长大的。”
张衍志捧着温热的茶碗,雾气氤氲了双眼:“儿子记着了。”
“记着就好。”
张铁柱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读书吧,爹不打扰你了。但别熬太晚,你娘惦记着呢。”
父亲走后,张衍志静坐良久。
他翻开顾守拙的手稿,又摊开李修远的《春秋》补注,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篇尚未完成的《漕运弊论》上。
知行合一。
知易行难。
知道要光宗耀祖容易,知道要匡扶天下也不难。
难的是,在这条路上,如何守住本心,如何平衡理想与现实,如何在赞誉与非议中,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他提起笔,在稿纸边写下几行小字:
“岁寒知松柏,道远识马力。
功名身外物,本心不可移。
但求俯仰间,无愧天与地。
他日若遂志,当泽被乡里。”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收入怀中。
窗外,暮色渐沉,河西村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
张衍志陪着父母去镇上看了灯会。
李秀才家的私塾前也挂了几盏花灯,其中一盏走马灯上,绘着“鱼跃龙门”的图案,做工精巧,引来不少孩童围观。
张衍志在灯下驻足片刻,终究没有叩门。
转身离去时,却见私塾二楼的窗子开着一线,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窗后,静静地望着街上的灯海。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一触即分。
李婉儿飞快地合上了窗,但那惊鸿一瞥,已足够张衍志看清她眼中来不及掩藏的关切与羞涩。
他微微一笑,转身汇入人流。
有些话,不必说。
有些情,自在心中。
正月二十,年味渐淡。
张衍志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返回府城书院。
张氏一边帮他整理衣物,一边抹眼泪:“这才住了几天,又要走了……”
“娘,儿子是去读书,又不是不回来了。”
张衍志温声安慰,“等乡试考完,儿子一定在家多住些日子。”
“你呀,就会哄娘开心。”
张氏将几双新做的布鞋塞进行囊,“这都是你姐姐们赶工做的,带着。在书院别亏着自己,该吃吃,该喝喝。银钱不够了,就捎信回家。”
“儿子如今有廪饩银,够用的。这些钱娘留着,给爹添件新袄,您自己也做身衣裳。”
“娘有衣裳穿……”
张氏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塞到儿子手中,“这是娘去观音庙求的,戴着,保佑我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张衍志握紧那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护身符,喉头有些发哽:“谢谢娘。”
出发那日,天刚蒙蒙亮。
张铁柱非要送儿子到村口,张氏和姐姐们也都跟着。走到老槐树下,张衍志止住脚步:“爹,娘,姐姐们,就送到这儿吧。天冷,都回去吧。”
张铁柱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儿子手里:“这里面是你娘腌的腊肉,还有你大姐做的芝麻糖。带着,路上吃。”
“爹……”
“别推辞。”
张铁柱的声音有些哑,“到了书院,好好读书。但也别太累着……爹娘在家,等你消息。”
张衍志重重点头,后退三步,对着父母深深一揖。
起身时,眼眶已经红了。
他背起行囊,转身踏上村外的土路。
走出很远,回头望去,家人还站在老槐树下,像一组沉默的剪影,在冬日清晨的薄雾中,凝望着他的方向。
那一刻,张衍志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无论将来他走多远,飞多高,这条路的起点,永远在这里。
在这个叫做河西村的地方,在这棵老槐树下,在父母和姐姐们永远守望的目光里。
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守望,走出一条无愧于心的路。
前路漫漫,春闱在即。
少年背起行囊,身影渐行渐远,融入了远方初升的朝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