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村藏于群山褶皱之中,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平凡得如同山涧一颗不起眼的卵石。
村东头的老李家,更是这平凡中最为寻常的一户。李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樵夫,李婆娘操持家务,膝下一双儿女。长子名唤长生,今年十二,取的是长命百岁的朴拙愿望。小女儿八岁,村里人都叫她丫头,大名李二丫,整日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她长生哥后头。
李长生便是那株十世之花所化的全新生命。他面容清秀,性子却有些内向安静,常帮着父亲上山砍柴,或是照看屋后那一小片菜畦,闲暇时,最爱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蜿蜒出山的土路发呆。他总觉得山外应该有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心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莫名的空落,旋即又被山风吹散,不留痕迹。
这一日,恰逢镇上有大集。李老汉砍了些好柴,让长生跟着邻家大叔的牛车,一同去镇上换些盐巴针线。
清河镇比小石村热闹何止百倍。人流如织,吆喝声不绝于耳。长生紧紧跟着邻家大叔,眼睛却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换完东西,大叔去沽酒,让长生自个儿逛逛,约定时辰在镇口汇合。
长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一家小小的旧书铺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铺子里堆满了泛黄的书籍,散发着陈旧的墨香。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铺主是个瞌睡的老头儿。长生也不敢打扰,只在那些废纸堆里小心翻看。他认得几个字,是村里老秀才教的,但这里的书大多深奥,他看不太懂。
忽然,他的手指碰到了一本没有封皮、线装松散的手抄本。纸张粗糙,字迹却颇为清峻,只是墨色深浅不一,像是不同时期断续写就。他好奇地翻开第一页,开篇便是几句玄之又玄的话:“气纳丹田,意守紫府…感天地之灵,引炁入体…”
这是…什么?武功秘籍吗?长生觉得心跳有些快,又往后翻了几页,见到一些歪歪扭扭的人形图案,标注着穴位经络。
正当他看得入神,捏着书页的手指忽然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仔细一看,发现这手抄本的缝线处,竟然松散地夹着一支毛笔。那毛笔极其破旧,笔杆是暗紫色的竹根,却从中间断开了,只用细细的麻线勉强缠在一起,笔尖的毫毛也已秃败不堪,沾着干涸发黑的墨迹。
也不知为何,长生对这本破书和这支断笔,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他踌躇了一下,掏出怀里仅有的、本想给丫头买麦芽糖的两枚铜钱,走到那打盹的老头面前。
“老…老伯,这个…卖吗?”他举起手抄本和断笔,声音细若蚊蚋。
老头睁开惺忪睡眼,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垃圾”,又瞥了瞥那两枚铜钱,含糊地挥挥手:“拿去拿去。”
长生如获至宝,将书和笔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连跑带颠地赶去了镇口,连麦芽糖也忘了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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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油灯如豆。
长生避开父母和熟睡的丫头,在属于自己的那小角落,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手抄本。
书中的内容光怪陆离,远超他的认知。除了那些引气、修行的片段,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杂乱无章的字句,像是随笔,又像是呓语。
“…观星有感,轮回似有涟漪,然抓之不住…”
“…判官笔异动愈频,恐非吉兆…”
“…今日又见她于彼岸徘徊,清减许多,心痛难当,然无法言说…”
“…小草琴音带泣,闻之断肠…”
“…若得十世圆满,花开之时,我等是否皆会忘却?恐唯有如此,方能…”
这些句子没头没尾,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书写者心绪极度不宁。长生看得懵懵懂懂,只觉云里雾里,但那“忘却”二字,却让他心头莫名一揪。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些引气法门和经络图上。
少年心性,总对这类神秘事物充满好奇。他依着图中姿势,盘膝坐好,试着按照那“气纳丹田,意守紫府”的法子呼吸。
起初毫无感觉,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忽然,小腹丹田处似乎微微一热,仿佛有一丝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暖流凭空生出,循着体内某种看不见的路径缓缓游走了一小段!
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长生却猛地睁开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不是错觉!
那书里写的,竟然是真的!
他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目光扫过那支断毛笔。他下意识地拿起它,握在手中。笔杆冰凉,断口处有些扎手。可就在他握住笔杆的瞬间,丹田那丝微不可察的暖流,竟似乎轻轻波动了一下,与这断笔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
长生吓了一大跳,差点把笔扔掉。
他看着那本神秘的手抄本,又看看手中这支诡异的断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隐藏在平凡生活之下的神秘世界。
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小石村沉睡着,无人知晓,这个平凡的夜晚,一个名为李长生的少年,的人生轨迹,已然悄然偏离了凡俗的既定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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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遥远得超乎想象的界域之外。
幽璃自静坐中蓦然惊醒,心头一阵莫名的空落与悸动。她缓步走至殿外,望着无垠的星河,黛眉微蹙。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重要到足以刻入灵魂。她仿佛…应该去寻找什么?是一个人?一件物?模糊不清,只剩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冲动。
鬼域深处,往生花海依旧赤红如血,却仿佛少了点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瑶台之上,李小草无意识地拨动着韶华古琴的琴弦,流泻出的调子零落而忧伤。她眼中噙着泪,却不知为何而哭。她好像…弄丢了什么宝贝?好像…答应过要永远陪着谁?记忆像是被水浸过的画,色彩模糊,只剩一片潮湿的悲伤。
云弈于星宫中凝视着运转不休的星盘,判官笔静静搁在一旁。星象无异常,判官笔亦无异常。可他总觉得,这无异常本身,便是最大的异常。仿佛有一段至关重要的因果,被悄然抹去,未留丝毫痕迹。
荆芥在药圃中侍弄仙草,动作忽然一顿,望着掌心一株刚刚绽放、却莫名让他心口刺痛的白花,怔忡出神。
张明远擦拭着长剑,剑光清冷,映照出他一丝迷茫的眼神。道心通透,却无端萦绕着一缕难以斩断的怅惘。
他们皆如幽璃与小草一般,记忆中被强行抹去了关于“李长生”的一切痕迹。只余下一点模糊的潜意识,一点莫名的缺失感,一点想要去寻找、去填补那空白的冲动,却不知究竟要找什么,要去向何方。
唯有那凡尘深处,小石村中,一个刚刚触摸到修仙门径的少年,和他怀中那本无人知晓来历的手抄本、那支缠绕着过往烟云的断笔,无声地预示着,一段全新的故事,已在懵懂中,悄然开篇。
寻找者与被寻找者,皆在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