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篾的声音如同冰碴子砸在地上,密室里原本因前线喜讯而稍显缓和的气氛瞬间凝固。
谢云亭刚从监听电台的专注中抽离,闻言,那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一缩,锐利如鹰。
“什么时候的事?谁的人?”他声音沉稳,没有一丝慌乱,仿佛被扣的不是他赖以打通生命线的车队,而是几担无关紧要的货物。
“就在刚才,联营处的人,打着‘军需征用’的旗号,说所有载重超过三吨的卡车都要统一调配。”阿篾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愤恨道,“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上海滩那么多车行,他们偏偏先动我们!”
谢云亭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目光深邃。
联营处背后是谁的影子,他心知肚明。
周慕白虽“暂缓执行”,但底下的人可不会闲着。
明面上查封不了云记,就用这种合法的手段釜底抽薪,断了你的手脚。
“车被扣了,人呢?”他追问。
“司机都被赶回来了,好在没伤人。”阿篾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急道,“可第三批茶已经打包好了,前线催得紧,这……”
谢云亭沉默了。
卡车没了,这批货怎么运?
上海到嘉定,几十里路,沿途关卡重重,兵荒马乱,靠人力板车根本是天方夜谭。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瘦小的身影探进头来,是刚从黟县老家赶来的茶农少年,小满子。
他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手里却紧紧攥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布帽,怯生生地看着谢云亭。
“东家……”
谢云亭转过身,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老家好好待着吗?”
小满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邦邦响。
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执拗:“东家,我爹死在晒茶场那天,是您给了棺材钱,让他老人家能体面下葬。我爹的坟,我今早去磕过头了。”他从身后解下一个半人高的竹篓,举过头顶,“这回,让我送茶去前线。我人小,目标不大,钻草丛、爬土坡都行,我能把茶背过去!”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少年那双磨出裂口的草鞋上,鞋底的血迹混着泥土,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他沉默了许久,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走上前,亲手将小满子扶了起来。
“路,我们自己走出来。”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头对阿篾道,“去,联络我们所有能联络上的船家、脚夫,租不到卡车,我们就租舢板,租驴车,租独轮车!告诉他们,云记出三倍的价钱。另外,这孩子,让他上路,坐你的副驾。”
阿篾一惊:“老板,这……”
“让他去看看。”谢云亭的声音不容置喙,“但记住了,不准他下车,不准靠近战区一步。到了地方,让他亲眼看着茶叶交到军爷手上,然后立刻带回来。”
三天后,一支堪称奇观的“车队”在夜幕掩护下,沿着苏州河的支流蜿蜒前行。
领头的是几艘挂着渔网伪装的乌篷船,后面跟着一长串吱吱呀呀的驴车和独轮手推车,沿着河岸的泥泞小路艰难移动。
小满子就坐在阿篾身边的驴车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小箱茶叶,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这支在炮火声中穿行的民间运输队。
与此同时,嘉定野战医院里,那批“能救命的茶”正在创造奇迹。
“下一个!”老药童沙哑着嗓子喊道。
他面前的长凳上,坐满了面色蜡黄、腹泻不止的伤兵。
医疗帐篷里,唯一的护士阿兰正举着一个油纸茶包,大声念着上面的说明,她几乎是营地里除了军官外唯一能流畅阅读的女性。
“听好了啊!‘兰香红’,沸水冲泡三分钟,可提神、解乏、助消化!”她的声音清脆,像是给这灰暗的帐篷带来了一丝亮色。
老药童一边给士兵分发泡好的茶汤,一边在破旧的本子上飞快记录:“张三,轻症痢疾,饮茶汤两日,腹泻止。”“李四,重度脱水,饮茶后呕吐感减轻,能进食……”他越记越心惊,汇总下来,凡是坚持饮茶的士兵,腹泻率竟比单纯服用草药的下降了近四成!
这天,一个患了霍乱初期的士兵被抬了进来,上吐下泻,眼看就要不行。
在没有任何特效药的情况下,老药童死马当活马医,脑中灵光一闪:茶能燥湿止痢,木炭能吸附秽毒,二者合一呢?
他立刻抓了一把最粗的茶末,在火上焙干碾碎,混入少量刮下来的锅底炭粉,搓成黑乎乎的丸子,撬开那士兵的嘴硬灌了下去。
奇迹发生了。
半日后,那士兵的症状竟真的得到了遏制。
消息不胫而走,各处阵地闻讯,纷纷派人前来索要这“能救命的茶”。
“云记”的兰香红,一夜之间成了比盘尼西林还金贵的战略物资。
第五次运输,也是最艰难的一次。
车队行至一处开阔地带,恰逢日军进行无差别炮击。
呼啸的炮弹从天而降,尖利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空。
一发炮弹在离车队不足五十米的地方爆炸,飞溅的弹片瞬间引燃了其中一辆装满干草伪装的驴车。
“轰!”火光冲天,整辆车瞬间被火焰吞噬。
车上的茶叶和珍贵的药材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的爆响。
“快撤!”阿篾嘶吼着,组织众人躲避。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疯了一般从隐蔽处冲出,逆着人流扑向那片火海。
是小满子!
“小满子!回来!”阿篾目眦欲裂。
可那少年充耳不闻,他只有一个念头,抢救那最后一箱没有被完全引燃的茶叶。
那是他负责看护的箱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半人高的木箱拖出火海,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又一波爆炸袭来,一块烧得通红的弹片旋转着飞出,狠狠地楔入他的左边肩胛骨。
“呃啊——”小满子一声闷哼,扑倒在地,但他倒下的最后一刻,仍用身体死死护住了怀里的茶箱。
阿篾冲过去将他背起,入手滚烫,满是鲜血。
少年已经陷入半昏迷,却依旧死死抱住那箱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不能……不能让前头的姐姐们……喝不上茶……”
谢云亭接到电报时,正在清心茶舍的密室里绘制新的运输路线。
他丢下笔,连夜驱车赶往后方医院。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小满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左臂被厚厚的纱布吊着,了无生气。
医生说,命保住了,但左臂的筋脉和骨头都废了,这辈子再也无法抬起重物。
谢云亭走过去,握住少年那只没有受伤的、枯瘦的手。
小满子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是他,竟虚弱地笑了:“东家……我没给您丢人……我在阵地上,看见一个四川兵,喝完咱们的茶,哭了……他说,这味儿,像他娘家灶台边煨着的罐罐茶……值了。”
一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云亭的心上。
他猛地转身走出病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地吸着气,却怎么也无法平复胸口那翻江倒海般的激荡。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从火场抢回的、已经残损变形的火漆印章,上面的兰花图案被熏得漆黑,却依旧顽强地保持着轮廓。
这不再是一枚信誉的印章,而是一枚用血与火铸就的勋章。
三天后,《申报》副刊的角落里,刊登了一篇署名“晚晴”的短文,题为《茶童》。
苏晚晴用她细腻而充满力量的笔触,讲述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用身体护住一箱茶叶的故事。
文章的结尾写道:“他们说,茶只是饮品,是太平岁月里的消遣。可当一个孩子用血肉之躯护住一包茶时,你就知道,这里面盛着比生命更重的东西——那是家园的味道,是未冷的民心,是这片土地上每个人活下去的念想。”
文章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千层涟漪。
上海市民被这个真实的故事深深打动,自发为“云记输茶队”捐款。
短短三日,两千银元堆在了云记的账房里,足够组建一支由十辆卡车组成的“兰香车队”。
更让谢云亭意外的是,连昔日联合抵制云记的几家徽州老字号,也悄悄派人送来了五十担上好的茶叶,只留下一句话:“请替我们,送一程。”
深夜,暴雨将至,黄山古道旁的风呜咽如泣。
谢云亭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刻着“茶马古道”的石碑旁。
他面前摆着一杯刚泡好的“兰香红”,茶汤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兰花香气在湿冷的空气中愈发清冽。
他启动了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系统。
淡青色的光幕浮现,扫描着杯中的茶汤。
突然,界面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圈赤金色的涟漪再次浮现,比上一次更加璀璨。
那行古朴的篆体文字缓缓显现,补完了上次未尽之言:
【香可疗魂,茶亦兵戈。兵戈所向,乃人心未冷。】
远处山风呼啸,卷起漫山遍野的松涛,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踏着落叶,从历史深处奔腾而来。
谢云亭缓缓站起身,端起那杯茶。
他没有喝,而是将杯口倾斜,温热的茶汤缓缓倾倒在古老的石碑基座上。
茶水顺着碑石的纹路流淌,渗入脚下的泥土,如同滚烫的血脉,最终回归这片生养它的大地。
不远处的密林暗影里,阿篾举着一部新弄到的小型相机,悄无声息地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谢云亭的身影在风雨欲来的天幕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与古道、石碑融为一体。
这幅画面,连同那杯倾入大地的茶,即将踏上一条比茶叶本身更快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