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篾的话音像一块湿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清心茶舍后院的水面,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冯师爷失踪,公会解散,宅邸半开。
每一个词都透着一股不祥的终结意味。
谢云亭放下手中那只刚刚评鉴完的景德镇薄胎瓷碗,指尖的余温似乎还带着茶香,但眼神却已冷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从黟县老宅移栽过来的兰花。
花开得正好,幽香浮动,与此刻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去看看。”他吐出三个字,不容置喙。
冯师爷的宅邸位于法租界边缘,一栋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小楼,平日里总是门庭紧闭,透着一股旧式文人的孤高。
如今,那扇厚重的乌漆大门果然虚掩着,门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被遗弃的故人,默默等待着什么。
谢云亭推门而入,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的红木家具上蒙着灰,看不出打斗的痕迹,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只是失去了主人的生气。
他径直穿过厅堂,走向二楼的书房。
书房里,一如宅邸给人的感觉,整齐而死寂。
书架上的典籍纤尘不染,显然是主人走前亲自打理过。
唯有书案中央,一张宣纸被镇纸压着,上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残句:“吾毕生守规,反成助恶之刃……何以为安?”
字迹的末梢,一滴墨晕开,像是凝固的泪。
谢云亭的目光在书房内逡巡,最后落在了那张紫檀木书桌的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上。
他轻轻拉开,里面空空如也,但他没有放弃,用指尖在抽屉内壁的夹层处轻轻一敲,发出了与实木不同的空洞回声。
他熟知这种老式家具的机关,稍一用力,一块薄木板应声弹开,露出了一个狭长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条,没有地契,只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照片。
照片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穿着长衫,目光清亮,正是年轻时的冯师爷。
他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素雅旗袍、眉眼温婉的女子,气质与苏晚晴竟有七分相似。
两人并肩站在一所女子学堂的门口,背后悬挂的横幅上,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开启民智”。
是苏晚晴的母亲。
谢云亭的心头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冯师爷那份孤僻与执拗的来源。
他守护的不仅是茶业公会的规矩,更是与故人共同怀揣过的那个旧梦。
如今梦碎,规矩成了凶器,他便将自己流放了。
当晚,夜色如墨。
清心茶舍的伙计从门缝下捡起一封信,送到了后院。
信封是最低劣的草纸,没有署名,甚至连邮票都没有,显然是有人亲自塞进来的。
阿篾接过信,只看了一眼邮戳,眉头便紧紧锁起:“老板,是南市贫民窟那边的邮戳。”
谢云亭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粗糙的纸条,墨迹斑驳,仿佛是用劣质墨水胡乱写就。
纸上只有八个字,字迹歪扭,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恶意:“火漆能封账,封不住鬼影。”
阿篾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又是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老板,给我一队人,我去南市,把他们挖出来!”
“挖?”谢云亭将纸条放在烛火旁,看着火光将那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南市几十万张面孔,你去挖哪一张?他们就像这黑夜里的影子,你越是追逐,它越是拉得更长。”
他沉默了良久,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
忽然,他拿起笔,在那张纸条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批注。
“阿篾,”他将纸条递过去,语气平静却坚定,“把这个,贴到‘民智审计学堂’门口的公告栏上。”
阿篾一愣,只见那批注写的是:“若鬼存在,便让它见光。”
这封信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学堂的学员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苏晚晴看着那张恐吓信,立刻明白了谢云亭的用意。
恐惧的解药,从来不是躲藏,而是直面。
她当即组织学员们,发起了一场名为“影子追踪”的行动。
凡是近期收到过类似恐吓信、遭遇过无端打压的商贩、工人、报童,都可以来茶舍登记。
起初,应者寥寥。
但当第一个卖馄饨的老伯鼓起勇气,讲述了自己如何因拒绝在汤里掺杂劣质骨粉而被地痞骚扰的经历后,沉默的人群开始骚动。
三日之内,登记簿上竟密密麻麻记下了七十三例!
受害者遍布上海的各个角落,从码头扛包的苦力,到纺纱厂的女工,再到街角擦皮鞋的少年。
他们遭遇的手段如出一辙:先是有人在街坊邻里间散布关于他们的恶毒谣言,紧接着便是各种意外导致的经济困境,最后,当他们走投无路时,一个“好心人”便会出现,逼迫他们屈服于某个看不见的势力。
苏晚晴将这些血泪斑斑的案例整理成册,编成了一堂全新的课程——《看不见的手》。
课堂上,她没有讲授高深的理论,只是将这些真实的故事一个一个地念出来。
当她读到最后,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他们制造恐惧,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活在恐惧里。他们不敢露出脸,不敢用真名,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见不得光。一旦被看见,被记住,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台下的女孩们眼中闪烁着光芒,那是一种由愤怒、同情和勇气交织而成的火焰。
谢云亭没有去追查那七十三起事件背后的黑手。
他知道,那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拔起一根线,只会有更多的线缠上来。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他宣布,云记旗下十六家联营茶号,同步推出一款限量版的“明心茶礼盒”。
礼盒设计得极为朴素,内里却别有乾坤:一饼压印着兰雪花纹的“信香密钥”红茶,一本空白的账本,还有一支上好的狼毫毛笔。
礼盒的包装上,是谢云亭亲笔题写的两行字:“你写的每一笔,都在照亮一段路。”
他同时宣告,所有销售所得,将全部注入新成立的“反构陷援助基金”,专门为那些遭受不白之冤却无处申诉的底层民众提供法律和经济援助。
消息一出,整个上海滩为之震动。
市民们争相购买,队伍从南京路一直排到了外滩。
他们买的早已不是茶,而是一种态度,一种信念。
许多人买回礼盒,甚至舍不得拆开,而是郑重地将其供在家中神龛旁,仿佛那本空白的账本,能照亮人心的晦暗。
清明时节,阴雨连绵。
夜色中,阿篾撑着伞,匆匆赶到城隍庙。
他接到线报,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过拥挤的人群,他果然在一个施粥棚的角落,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人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头发花白,身形消瘦,正默默地将一个个滚烫的馒头分发给排着长队的难民。
正是失踪已久的冯师爷。
阿篾心头一热,正要上前相认,一只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谢云亭,他不知何时也赶到了这里,只是静静地站在檐下,对他摇了摇头。
“让他走完自己的路。”谢云亭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雨夜中的一幕。
两人立于廊檐之下,雨水顺着青瓦滴落,在石阶上溅开一朵朵水花。
只见粥棚前的冯师爷,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借着昏黄的灯笼光看去,竟是一枚早已褪色的火漆印章。
他没有将印章蘸上印泥,而是在一碗刚刚盛好的热粥那氤氲的蒸汽上,轻轻一压。
一个清晰的兰雪花纹,瞬间浮现在了乳白色的粥面上。
四周的难民们先是一怔,继而,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那哭声不大,却像这连绵的雨丝,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谢云亭独自一人登上了黄山通往外界的运茶古道起点。
那块刻着“徽歙古道”的石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劲。
他走到一棵新栽的野生茶树旁,蹲下身,将那张从冯师爷暗格中取出的旧照片,小心地用防水油布包好,轻轻系在了茶树的根部。
山风吹过,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新发的嫩叶在风中微微摇曳。
他习惯性地启动了“鉴定系统”,想要扫描一下这片土地的情绪。
熟悉的玉青色微光在他眼前流淌,一行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文字缓缓浮现:
“群体信义值持续上升,检测到新型共鸣模式——名称未定义。”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群山之间,雾霭沉沉,那些盘踞在人心中的、无数无形的鬼影,仿佛正在这新生的阳光与信义的光芒中,悄然退散。
清明雨歇,黄浦江面薄雾未散。
谢云亭立于江心栈码头,江风吹起他的衣角,带来潮湿而复杂的气息。
他望着对岸陆家嘴码头那片繁忙的景象,眼神却穿透了喧嚣,望向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