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
这是玛丽最后能清晰感受到的,并非外界透过金属墙壁渗入的寒意,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冰冷,正缓慢地蚕食她最后的生命力。
她倒在终端旁的地板上,视野里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她时间的流逝。
最让她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蹲在她身旁的女儿——劳拉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死寂。
玛丽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手,抓住女儿冰冷的手指。
“劳拉……”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对不起……妈妈不能再……”
意识开始涣散,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三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与绝望。
记忆的最初,是混乱与刺耳的噪音。
崩坏兽的咆哮,建筑的坍塌,詹姆斯最后的呼喊……
然后,是那个粉发女子——樱,如同鬼魅般出现,刀光闪烁间,为她们劈开了一条生路。
玛丽记得自己当时几乎停止了思考,只是本能地紧抱着劳拉,蜷缩在废墟的阴影里,直到那个清冷的声音说:“出来吧,安全了。”
第七区格林威治广场的临时集合点。
铁丝网和沙包之外,依旧是地狱般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若有若无的崩坏能的气味。
但网内,至少有了穿着逐火之蛾制服士兵巡逻的身影,有了穿着染血白大褂的医生在帐篷间匆忙穿梭,有了冒着热气的大锅和排队领取稀粥的人群。
对玛丽而言,这嘈杂、混乱、充满不安的地方,已是詹姆斯用生命为她们换来的、不敢奢求的奇迹港湾。
她记得自己对着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几乎将腰弯折地鞠了一躬。
那份感激,在那一刻是如此纯粹而强烈,像寒夜里唯一的一簇火苗,温暖着她几乎冻僵的灵魂。
她紧紧攥着劳拉冰冷、毫无反应的手,反复地、如同诵经般低语:“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劳拉……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要活下去……”
这话语,是说给行尸走肉般的女儿听,更是支撑她自己不要在这巨大的灾难和丧夫之痛面前彻底垮掉的唯一咒语。
初步检查和登记的过程模糊而漫长。
劳拉像个人偶般被医生检查,没有任何反应。
她们被分配到一个挤满了惊魂未定幸存者的帐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和低低的啜泣声。
玛丽用找到的旧毛毯将劳拉紧紧裹住,自己则背靠着冰冷的帐篷支柱,一夜无眠,警惕着任何可能伤害她女儿的风吹草动。
几周后,转移的命令下来了。
她们和大量幸存者一起,登上了前往“第三新雅典城”的运输车队。
当那高耸入云、在灰暗天空下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巨型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玛丽几乎无法呼吸。
她用力摇晃着劳拉的肩膀,指着窗外,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那宏伟的景象。
“看!劳拉!看啊!新城市!我们的新家!我们……我们终于……”
她哽咽得无法成语,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那一刻,所有经历的苦难仿佛都有了意义,她坚信,城墙之内,将是苦难的终结,是新生活的开始。
希望,如同巨石下顽强生长的嫩芽,再次顶开了她心头的阴霾。
希望碎裂的声音,起初是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
逐火之蛾分配给的住所是一个位于城市下层的狭小居住单元,四壁空空,只有最基本的照明和通风系统。
但在玛丽眼中,这冰冷的金属墙壁却比任何华丽的宫殿更令人安心。
她找到了一份在垂直农场监测作物的繁重工作,每天需要穿着防护服,在充满人造光源和营养液气味的巨大空间里站立超过十二个小时,检查作物的生长状态,记录数据。
工作极其枯燥疲惫,换取的生活配给也仅够勉强果腹,但玛丽毫无怨言。
她拼命工作,只为能给劳拉一个稳定、干净的环境,让她能慢慢从创伤中恢复。
她送劳拉去城里新建的“希望之光”学校。
第一天,她仔细地帮劳拉抚平那身不合身的、灰扑扑的统一制服,梳理好她干枯打结的头发,亲自把她送到校门口。
看着女儿低着头,肩膀紧缩,僵硬地走进那群带着好奇、打量,甚至隐约敌意的目光中,玛丽的心揪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
她强迫自己挤出微笑,朝劳拉的背影挥手,直到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她安慰自己:需要时间,孩子们需要时间适应,劳拉也需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噩梦,正是从这所名为“希望”的学校开始。
起初是劳拉回家时,手肘或膝盖上偶尔出现的淤青和擦伤。
“不小心摔的。”
当玛丽焦急地询问时,劳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微不可闻、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解释。
玛丽信了,或者说,她强迫自己相信。她不愿去想那些更坏的可能性。
然而,很快,迹象变得无法忽视。
劳拉的铅笔开始莫名其妙地折断,橡皮被切成碎片,作业本上被画满了丑陋的涂鸦和侮辱性的词语。
玛丽鼓起勇气去找老师,那位穿着笔挺的逐火之蛾文职制服、面容姣好却表情疏离的年轻女性。
对方脸上挂着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公式化微笑:“玛丽女士,请您理解,孩子们之间的玩闹有时是没什么分寸的,我们会注意引导的。至于劳拉……她比较内向,可能不太合群,也需要主动去融入集体。”
“不合群”。
这三个字,像一句轻飘飘的魔咒,成了所有问题的万用挡箭牌,也将责任 地推回到了劳拉和玛丽自己身上。
真正的寒流,来自那些无形的流言。
它们像毒蛇一样,在配给点排队时蜿蜒钻入耳朵,在水资源中心取水时在身后窃窃私语,甚至在垂直农场工作时,她也能感受到来自同事的异样目光。
“就是她,那个在外面……你懂的,带着女儿……”
“那女孩眼神直勾勾的,怪吓人的,会不会已经被崩坏能感染了?听说靠近她都会倒霉。”
“离她们远点,晦气。谁知道她们经历过什么,身上带没带病毒。”
玛丽起初还试图争辩,试图向那些冷漠或带着隐秘快意的面孔解释她们的经历,詹姆斯的牺牲,她们只是想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但她的声音,在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为了自身安全感而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沉没了。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座钢铁城市,在提供物理庇护的同时,也像一个巨大的培养皿,将人性的自私、恐惧和阴暗面浓缩、发酵,变得更具侵蚀性和杀伤力。
而那个冰冷的雨夜,是将她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击碎的审判之日。
劳拉没有按时回家。
天空阴沉,雨水开始敲打窗户,一种近乎本能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爪子,骤然攥紧了玛丽的心脏。
她冲进雨幕,发疯似的在迷宫般的下层通道和钢铁架构间奔跑,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她的声音在冰冷的金属墙壁间空洞地回荡,被淅沥的雨声吞没。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令她窒息。
最后,在那条堆满废弃管道和建材、灯光昏暗的偏僻巷子里,她看到了让她灵魂瞬间冻结、血液倒流的一幕——
她的劳拉,被几个半大的少年死死按在泥泞污浊的水洼里,单薄的衣服被撕扯得凌乱,那些少年脸上带着扭曲的兴奋和残忍,用下流污秽的语言辱骂着。
其中一个手里,赫然拿着从某个废弃设备上拆下来的、两端裸露着金属线头、甚至偶尔蹦出微弱电火花的导线,正试图往劳拉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戳去!
“你们干什么!放开她!畜生!放开我的女儿!”
那一刻,玛丽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体面,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保护幼崽的母狮,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嘶吼着冲了上去。
她用指甲抓,用牙齿咬,用随手捡起的断棍胡乱挥舞,用尽全身力气驱散了那些施暴的少年。
他们骂骂咧咧地跑开了,消失在雨幕和巷道的阴影里,留下满地狼藉和蜷缩在泥水中、如同被撕碎布娃娃般的劳拉。
玛丽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外套,颤抖着裹住女儿冰冷、沾满泥浆的身体,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劳拉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没有哭声,没有颤抖,甚至连一丝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只有一种让玛丽心胆俱裂的死寂。
雨水混合着泥水和她的泪水,从两人脸上不断淌下,冰冷刺骨。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玛丽在滂沱大雨中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哭喊,质问着这冰冷的世界,质问着这座她们曾经寄予无限厚望的钢铁城市,质问着那沉默不语的老天。
她带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劳拉回到家,清洗,换衣,然后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整夜不敢合眼。
第二天,她带着满腔的悲愤和最后一丝希望,再次找到了逐火之蛾的社区管理机构。
这一次,接待她的是一个级别更高的官员,表情严肃,语气沉稳,承诺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然而,最终的处理结果,却像一盆更加冰冷的冷水,浇灭了她心中最后的火星。
那几个少年,被象征性地关了几天的禁闭,他们的家庭被扣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信用点。官方给出的书面解释依旧是:“未成年人行为偏差,以教育矫正为主。”
而那位官员在谈话结束时,语气“委婉”却不容置疑地提醒玛丽:“玛丽女士,我们也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劳拉小姐的……特殊情况,她的精神状态和过往经历,可能也确实容易引发其他青少年的……过度反应和不当好奇心。我们也希望您能加强对劳拉的心理疏导,帮助她更好地……融入社会。”
“过度反应?”
玛丽看着官员那张公事公办、找不到任何破绽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冻结了她的血液和思维。
她彻底明白了,在这里,她们是异类,是麻烦的根源,是破坏安定和谐的因素。
逐火之蛾维持着宏观的、表面的秩序与公平,但绝不会,也无法保护她们免受这种日常的、细微的、却足以将人凌迟处死的恶意。
所谓的“公正”,在她们身上,是打了折扣的。
从那天起,玛丽辞去了垂直农场的工作。
她不能再让劳拉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一分一秒。
她们像两只被猎犬追逐、受了重伤的兔子,彻底蜷缩进了那个狭小、昏暗的居住单元,几乎与外界隔绝。
生活顿时陷入了极度的困境。她依靠过去积攒的微薄配给和冒着极高风险接取的一些城外数据核对工作(通过家里的老旧终端,避免与任何人接触)来勉强度日。
配给常常不够,饥饿和营养不良成了母女俩的常态。
她常常把自己那份食物省下来,看着劳拉机械地吞咽下去,自己则靠着凉水和一点点营养膏硬撑。
她眼睁睁看着劳拉一天天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封闭。
女儿眼中那最初的、创伤后的空洞与麻木,逐渐被一种玛丽越来越无法理解的、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虚妄的死寂所取代。
劳拉开始长时间地站在那扇唯一的、小小的窗户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那座庞大、喧嚣、灯火辉煌却与她们毫无关系的城市夜景,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虚无。
她开始无意识地、用力地用指甲抓挠自己的手臂、大腿,留下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醒目血痕。
玛丽只能冲上去,紧紧抱住她,握住她自残的手,一遍遍地、徒劳地在她耳边低语:“妈妈在,妈妈在这里……别这样,劳拉,求求你……”
但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怀抱和话语,是多么的温暖不了那颗已经冰封的心。
与此同时,她自己的身体也在迅速而不可逆转地垮掉。
长期的严重营养不良、巨大的精神压力、无休止的担忧和过度劳累,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虚弱。
原本还算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皱纹爬满了眼角和额头。
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视线也时常会出现短暂的模糊。
她常常感到眩晕和心悸。
但她不敢倒下,甚至连生病都不敢。她知道自己就是劳拉与这个充满恶意世界之间最后的那道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屏障。
她一旦倒下,她的劳拉……她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