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西域棋局
从白水河回来没两天，萨比尔就找上门来了。
这胡商倒是会挑时候，专拣着陈小乐在匠作营看新铸炮管的时候来。门房老赵跑得气喘吁吁，说是个“穿得跟孔雀似的胡人”，带了七八个随从，驼队就停在城外。
“让他等着。”陈小乐头也没抬，手指在刚冷却的炮管上摩挲，“就说我在看新铸的农具，抽不开身。”
石头在一旁憋着笑，他知道自家大人在拿乔——西域商人最讲究个面子，你越晾着他，他越觉得你手里有好东西。
等陈小乐慢悠悠晃回判官衙署，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萨比尔就在二堂坐着，倒也没急，正端着茶碗研究上面的青花纹，碧蓝的眼睛眯着，像个鉴宝的老学究。
“萨比尔首领，久等了。”陈小乐跨进门，拍了拍肩上的灰——刚从匠作营出来，身上还真有灰。
“陈大人。”萨比尔放下茶碗起身，汉话说得字正腔圆，就是调子有点怪，像唱歌，“等您是应该的，好东西，值得等。”
两人对坐，吴尘在旁边陪着，萨比尔这次没带翻译，自己就能说。
“上次的提议，大人考虑得如何？”他开门见山，“我只要水泥的方子，还有那种新织机的图纸，至于火炮……”他摆摆手，“太扎眼，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陈小乐倒了杯茶，推过去。
萨比尔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大人，我是个商人，不是将军。火炮这东西，运起来麻烦，卖起来更麻烦——买主不是反贼就是叛军，容易掉脑袋。但水泥不一样，盖房子、修路、砌城墙，谁都想要。织机更是，西域那么多羊毛，织成布能翻十倍价。”
聪明！陈小乐心里赞了一句。这胡商看得很准，知道什么才是长远买卖。
“方子和图纸不能给。”陈小乐说，“给了你，转眼就能卖遍西域，我还赚什么？”
“那大人想怎么合作？”
“授权。”陈小乐吐出两个字，看着萨比尔茫然的眼神，解释道，“就是，我派人去你那儿，帮你建厂，教你的人怎么做。产出来的东西，利润对半分，但核心技术，必须是我的人掌管。”
萨比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敲的是西域某种小调的节奏，他在算账。
“大人的人，工钱谁付？”
“你付。”
“建厂的钱呢？”
“你出七成，我出三成——用技术抵。”
“产出来的货，我能卖到哪里？”
“西域随便你，但中原和江南，得经过朔州。”陈小乐顿了顿，“还有，你得帮我打开更西边的商路，罗斯国、波斯、大食……我要他们的书，他们的匠人，他们稀奇古怪的矿石。”
萨比尔抬起头，眼神锐利：“大人这是要我做您的西域掌柜？”
“不。”陈小乐笑了，“是合伙人！你做买卖，我出技术，咱们一起发财。至于掌柜……”他指了指窗外，“朔州城里，现在就有三个波斯匠人，两个大食学者，都是侯三弄来的。你要是愿意，可以见见。”
这话半真半假，人是真有，但没那么容易收服，不过萨比尔不知道。
胡商又沉默了，这次沉默得更久。茶凉了，吴尘起身去换，被他抬手拦住。
“罗斯国在往东边打。”萨比尔忽然说，“准噶尔人死了不少，草原乱了，商路不好走。”
“所以更需要水泥。”陈小乐接得快，“乱世更要修城墙，更要囤货，你的商队要是能用水泥在半路上修几个据点，货物安全，价钱还能翻番。”
萨比尔盯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陈大人，您真是个做买卖的天才！这话，该是我这个商人说的！”
笑完了，他正色道：“五五分成，我同意。但我还有个条件。”
“说。”
“我要派三个人进您的匠作营学三个月。不学火炮，就学怎么烧水泥、怎么造织机。学成了，回来帮我建厂。”萨比尔身子往前倾，“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您一个消息——佛郎机人的船队，已经到南洋了。他们的炮，比您城头上那些，打得还远。”
陈小乐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多远？”
“至少五百步。”萨比尔压低声音，“我亲眼见过，他们在马六甲轰海盗的寨子，一炮就把木头垒的塔楼掀翻了。”
五百步。朔州的守城铳才三百步。
“船呢？”
“两层，三层，桅杆比树还高，船身包着铜皮，不怕火攻。”萨比尔顿了顿，“而且……他们好像在找什么，到处打听‘黄金之国’，还画海图。”
陈小乐慢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冰得人清醒。
大航海时代，真的来了。
“你的三个人，可以来。”他说，“但只能在营造坊，匠作营的核心区不能进。我会派专人教他们，三个月，包会。”
“成交！”萨比尔伸出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
陈小乐和他击掌为盟。
送走萨比尔，吴尘凑过来：“大人，真让他派人来学？”
“学呗。”陈小乐转身往书房走，“水泥那东西，关键在配比和烧制温度。配比咱们可以改，温度嘛……让他们看，也看不出门道。”
“那佛郎机人的事……”
“让侯三去查。”陈小乐推开书房门，“他在南洋有路子，务必弄清楚佛郎机人到底来了多少船，想干什么，还有……”他顿了顿，“让苏小小在江南也留心，看有没有红毛番上岸。”
吴尘应下，正要退出去，陈小乐又叫住他：“对了，那些西域匠人，安顿得怎么样了？”
“按您的吩咐，单独划了个院子，好吃好喝供着，‘；就是……”吴尘苦笑，“那个波斯老头，天天闹着要见您，说有什么‘星象大秘’要献。”
“星象？”陈小乐挑眉，“让他来。”
波斯老头叫法鲁克，侯三策反过来的。瘦得像根竹竿，裹着件脏兮兮的白袍子，一进门就趴地上行礼，额头磕得咚咚响。
“起来说话。”陈小乐让他坐，老头不肯，就跪着。
“大人，大人……”法鲁克汉语说得结结巴巴，夹杂着波斯词，“星星……星星告诉我，北方有铁，天外之铁！”
“什么意思？”
老头从怀里掏出块石板，上面刻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这是……我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说是在大漠最深处，有颗星星掉下来，化成了铁。那铁，比世上所有的铁都硬，都韧。”
陨铁。陈小乐脑子里冒出这个词。含镍？还是其他合金？
“具体位置？”
法鲁克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在‘死亡之海’的东边，有三座黑色的山，山中间有个湖，湖底就是。”
这等于没说，西域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但陈小乐还是把石板接了过来，石板入手冰凉，质地粗糙，上面的刻痕却很深，那些符号歪歪扭扭，像小孩胡乱画的东西，可看久了，又觉得有种奇怪的规律。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穿越之初，脑海里那个偶尔浮现的、满是奇异符号的图鉴虚影。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相似的气息。
但仔细感受，图鉴又沉寂如初。
“先收着吧。”他把石板放在桌上，“等有机会，再验证。”
法鲁克却急了，往前膝行两步：“大人！那些佛郎机人，也在找这个！”
陈小乐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
“他们……他们船上有个人，是我同乡。去年偷偷给我写信，说佛郎机船长悬赏千金，要找一种‘不锈之铁’。”法鲁克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说的，就是这个！”
“你那同乡，现在在哪？”
“死了。”法鲁克声音低下去，“三个月前，船在风暴里翻了，没人活下来。”
房间里静了片刻。
陈小乐从抽屉里取出一小袋铜钱，扔给法鲁克：“这消息，值这些，以后再有这种传闻，第一时间告诉我。”
法鲁克捧着钱袋，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陈小乐独自坐在书房里，重新拿起那块石板，在油灯下反复端详。
石质粗糙，刻痕却深。那些符号他不认识，但看久了，竟觉得有些眼熟——不是字迹眼熟，是那种排列的方式、那种扭曲的角度，莫名让他想起刚穿越时，在县衙被流寇围困那夜，脑海里惊鸿一瞥的、满是奇异图形的虚影。
他闭上眼，试着在意识深处寻找那个图鉴。
依旧沉寂，像深潭之水，纹丝不动。
“是我想多了？”他自嘲地笑笑，把石板收进抽屉最底层。
但指尖残留的、触摸石板时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佛郎机人在找陨铁，萨比尔说他们的炮能打五百步，罗斯国在东扩，室韦在统一草原。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打转，渐渐拼出一幅让人不安的图景。
陈小乐起身走到窗前，天色暗了，匠作营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夜班工匠在赶工。远处城墙上火把连成一串，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大人。”吴尘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站在门口轻声说，“侯三那边有消息了，刚到的信鸽。”
“念。”
“南洋现佛郎机船三艘，泊于吕宋。船身高大，炮口众多。当地土人称其为‘红毛鬼’，惧之。另，七皇子起兵消息已传至南洋，海商震动。”
陈小乐嗯了一声，没说话。
吴尘等了一会儿，小心地问：“大人，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陈小乐转身，“咱们在北边，他们在南边，隔着几千里。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朔州这摊子守好，把炮造够，把粮食种出来。”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给侯三回信：继续盯着，摸清佛郎机人的来意。必要时可以接触，但别暴露朔州底细。”
“给苏小小的信：江南若有佛郎机人上岸，务必查清他们找什么人、买什么货。另外……”他顿了顿，“留心一个姓徐的采药人，左手四指。”
“是。”
吴尘退出去研墨。陈小乐坐下来，提起笔，却半天没落下。
陨铁。佛郎机。室韦。七皇子。
这些线索像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而他，就在网中央。
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
三更了。
夜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