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深沉的咳嗽声,像一枚石子投入静谧的池塘,在暖亭中漾开久久不散的涟漪。
苏浅月扶着赵玦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和之后试图平复呼吸的细微颤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掌心的温度,更深地传递过去。
回到寝殿,赵玦很快便又睡下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始终浅浅地蹙着。苏浅月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侧脸。殿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将帝王脸上那些被权力和病痛共同蚀刻出的沟壑,映照得格外分明。
她知道,那个曾许诺要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正在不可逆转地老去。而她一手缔造的这个盛世,也即将迎来它真正的考验。
考验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三日后,江南连下七日暴雨,云梦泽决堤,洪水滔天,淹没良田万顷,江陵、华容等数个产粮重镇尽成泽国,数万灾民流离失所。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雪片般飞入京城,每一封都浸透了水汽和绝望。
早朝之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龙椅之上,太子赵念月一身玄色常服,代替龙体违和的父皇,第一次独自监国理政。他尚显稚嫩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安静地听着底下百官的争论。
“殿下,当务之急,是立刻开国库,拨发赈灾银两!迟则生变啊!”户部尚书急得满头是汗。
“不可!”兵部尚书立刻反驳,“往年惯例,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更有流民作乱。应先派兵马,稳定灾区秩序,再谈赈灾!”
“稳定秩序固然重要,可灾民嗷嗷待哺,饿着肚子,如何能稳?依老臣看,还是该征调民夫,先修补堤坝,堵住源头……”
朝臣们吵作一团,提出的都是历朝历代沿用至今的老法子,听起来冠冕堂皇,但谁都清楚,赈灾的银两层层盘剥下去,能到灾民手里的还剩几成?征调的民夫,又有多少是心甘情愿?
赵念月一直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一份地图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那份地图,不是普通的疆域图,上面用各种颜色的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地官仓的储量、水文的变化,甚至还有几条不起眼的、由女商会开辟出的新商道。
直到殿内的争吵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他才缓缓抬起头。
“户部尚书,”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孤想知道,三年前河东路大旱,朝廷下拨的五十万两抚恤银,最终发到灾民人均几文?”
户部尚书一愣,脸色瞬间涨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那是笔烂账,谁都清楚。
赵念月又转向兵部尚书:“兵部可有统计,江陵府驻军的军纪如何?派他们去弹压灾民,是去安抚,还是去火上浇油?”
兵部尚书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至于修堤,”赵念月的目光扫过工部尚书,“孤记得,去年年底,工部上奏云梦泽大堤加固工程完工,用银三十万两。如今看来,这三十万两,是修在了纸上,还是修进了某些大人的私宅里?”
三问出口,满朝皆静。
那些方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老臣们,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惊恐地发现,这位平日里只在母后和父皇身边读书的太子,对朝中弊病的了解,竟比他们这些在官场里浸淫了一辈子的人还要透彻。
赵念月没有再追问,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传孤的旨意。”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命龙骧卫副都统李牧,即刻率三千兵马,携带工部所有水利工匠,星夜驰援江陵。此行不为弹压,只为救人。以工代赈,凡参与修堤、清淤者,每日管两餐,发粮一斗。粮食,由军队直接发放到人,过手者,斩。”
“第二,户部不必拨银。传信给‘锦绣阁’女商会,以朝廷名义,向她们借粮五十万石。命她们动用所有商路船队,三日之内,将第一批粮食运抵华容渡口。沿途所有关卡,不得阻拦。告诉她们,这笔买卖,朝廷会用江陵府未来三年的商税来还。孤相信,她们是聪明的商人。”
“第三,所有与云梦泽大堤工程相关之官员,即刻停职,由大理寺与都察院共同审查。孤要看到每一文钱的去向。”
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雷霆万钧,一道比一道匪夷所思。
动用龙骧卫去当苦力?向一群女人借粮?还要用未来的税收做抵押?这简直闻所未闻!
“殿下,万万不可!”一个白胡子的御史终于忍不住,跪了出来,“自古以来,朝廷岂有向商贾借粮之理?更何况是一群……一群妇道人家!此举有损国体,有损天家威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