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深秋。
御花园里的枫叶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将满园的萧瑟都点燃了几分暖意。苏浅月坐在暖亭里,膝上摊着一卷来自岭南的奏报。与其说是奏报,不如说是一封长信。信是雍华女学第一批毕业生、如今已是岭南市舶司女官的周晚晴写的。
信中没有枯燥的关税数据,而是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第一艘由女船长驾驶的商船,满载着大雍的丝绸与瓷器,从港口扬帆出海时的情景。周晚晴写道,当那艘船的帆影消失在海天尽头时,码头上许多来看热闹的女子,都自发地鼓起了掌,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苏浅月看得入神,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笑。身侧传来轻微的鼾声,她侧过头,看见赵玦靠在软枕上睡着了。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是她方才亲手给他盖上的。午后的阳光透过亭子的雕花格窗,在他苍白清瘦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在他眼角刻下的痕迹,比她记忆中要深了许多。
他不再是那个能在朝堂上雷霆震怒、令百官噤若寒蝉的帝王了。这几年,他的身体时好时坏,朝政早已尽数交由太子念月处理。他如今更像一个寻常人家的老者,贪恋着秋日的暖阳,和片刻的安眠。
一阵风过,卷着几片红叶落在亭中。赵玦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他没有问时辰,也没有问国事,只是看着苏浅月手中的信,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是岭南那丫头的信?又在炫耀她的女船长了?”
苏浅月将信纸折好,递给他一杯温热的参茶。“可不是么,信里还夹带私货,问我讨要你御书房里那张《万国海图》的拓本,说是要挂在市舶司,给那些出海的姑娘们壮胆。”
赵玦接过茶,啜了一口,失笑道:“朕的江山,快被你的学生们给搬空了。前儿安禾来,顺走了太医院一半的珍稀药材,说是要去边境研究新方子。昨儿念月来,又把朕珍藏多年的几本孤本农书给‘借’走了,说是要改良北方的冬小麦。现在连个小小的市舶司女官,都敢打朕海图的主意。再过几年,她们是不是要把朕这把龙椅也给拆了拿去研究?”
他嘴里抱怨着,眼底却全是笑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看着自家田地里庄稼丰收的满足。
“那可说不准。”苏浅月也笑,“说不定她们研究完了,能给陛下您再造一把更舒服的。比如,加个轮子,再配个能自动暖手的汤婆子。”
赵玦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笑声牵动了胸肺,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苏浅月立刻坐到他身边,熟练地伸出手,在他背心几处大穴上轻轻按揉。她的动作轻柔而有力,不过片刻,他的咳喘便平复了下来。
“老了,不中用了。”赵玦靠在她的肩上,叹了口气。
“谁说的。”苏浅月扶着他,顺着亭外的石子路慢慢走着,“前日念月还跟我抱怨,说他想推行的一个新政,被几个老臣顶了回来。回来翻看您当年留下的批注,才发现您早就预见了其中的弊端,还批了八个字——‘欲速不达,必生内乱’。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父皇的智慧,他再学十年也未必及得上。”
赵玦听着,脸上露出一丝自得,却又故作谦虚地摆摆手:“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如今是他们的天下,我这个老头子,能做的,也就是陪你种种花,散散步。”
他们走到一处池塘边,池里的残荷败叶,在秋风中摇曳。赵玦停下脚步,看着水面倒映出的两人身影,一高一矮,发间都已染上了风霜。
“浅月,你还记不记得,就是在这里。”他轻声说,“那年中秋夜宴,陈皇后发难,你就是站在这里,不卑不亢,一句话就扭转了乾坤。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瘦弱的肩膀上,怎么能扛起那么重的分量。”
苏浅月也看着水中的倒影,恍如隔世。当年的剑拔弩张,如今都已成了风轻云淡的闲谈。
“那时候,我只是想活下去。”她轻声回答。
“可你不仅活下来了,”赵玦转过身,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你还让成千上万个和你一样的女子,都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不甘与仇恨的眸子,如今像一汪被秋阳照暖的深潭,宁静,温和,却又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有时候我在想,史书会怎么写我们这一朝。”赵玦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或许会写朕平定了内乱,开创了盛世。但朕自己清楚,若没有你,这盛世,不过是空中楼阁。真正让大雍万古流芳的,不是朕的刀剑,而是你的女学,你的医馆,你种下的那些,名为‘希望’的种子。”
他从未问过她脑中那个秘密的来历,也从未探究过她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段从何而来。他只是选择相信,无条件地相信。这份信任,比任何情话都来得厚重。
苏浅月的心底,那片由万千苦主演化而成的金色海洋,泛起温暖的涟漪。她知道,这世上,唯有眼前这个男人,能真正看懂她所有行为背后的底色。
她反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史官可得记清楚了,这些种子,也有陛下您一半的功劳。若不是您这位皇帝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给我撑腰,我早就被那些老臣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两人相视而笑,多年的默契与扶持,尽在不言中。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了瑰丽的橙红色。晚归的宫人提着灯笼,远远地看见帝后相携的身影,都悄悄地绕道而行,不敢惊扰那份宁静。
他们走得很慢,仿佛要将这条走了千百遍的路,走到地老天荒。
“浅月,”赵玦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若有来世,我不想当皇帝了。”
苏浅月的心微微一颤。
“我想当个教书先生,”他望着天边的晚霞,眼中满是憧憬,“就在你的女学里。我教她们读史,你教她们明理。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书院,院子里种满兰草。春天,我们一起看花开;冬天,就围着炉子,喝你煮的茶。那样,也很好。”
苏浅月没有回答,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知道,他在害怕。他在害怕这盛世太短,这相守的岁月,太匆匆。
她抬起头,看着他清瘦的侧脸,轻声说:“陛下,你看,天黑了。”
赵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天幕被染成了深邃的藏蓝色。远处,坤宁宫的灯火,已经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像一颗颗温暖的星。
“天黑了,总会再亮的。”苏浅月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要灯还亮着,就没什么好怕的。”
赵玦怔怔地看着那片温暖的灯火,又看看身边的人,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是啊,只要她还在,这世间,便没有什么黑暗,是真正值得畏惧的。
他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感受着从她掌心传来的、永恒不变的温度。
晚风吹过,卷起苏浅月鬓边的一缕银发,轻轻拂过赵玦的脸颊。他忽然觉得有些痒,忍不住又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这一次,咳嗽声比方才更深,更沉,像是一面破旧的鼓,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了疲惫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