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七)
“李家庄根脉乡土体验”的名声,像初夏的山风,悄无声息地吹向了更远的地方。来的人渐渐多了,有时是三五好友,有时是亲子家庭,偶尔还会有一些背着画板或相机的艺术家,来这里寻找创作的灵感。
“归园堂”的墙上,挂上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封面上是二伯工整的字迹——“宾主留言簿”。三伯父不识字,但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让识字的老人或我,给他念上面的留言。
“这里的夜空星星真多,我女儿第一次看到了银河。”
“老伯母做的腌黄瓜,让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谢谢李爷爷带我认识每一种庄稼,我才知道每天吃的米饭是这样长出来的。”
每念一条,三伯父就眯着眼,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品味一颗甜到心里的糖。这些话语,比卖苹果、卖鸡蛋赚来的钱,更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满足。他知道,他们守护的东西,被人看见了,被人珍惜了。
然而,新的变化也带来了新的烦恼。客人多了,产生的垃圾也多了,塑料瓶、包装袋开始出现在原本干净的田埂河边。几家提供住宿的老宅,为了竞争,私下里在伙食标准上较劲,甚至隐隐有了抬价的苗头。王老憨家和张老栓家,就因为争抢一批客人,在“归园堂”里红了脸。
“咱们这‘根脉’,别最后烂在了根上!”三伯父看着角落里无人清理的几个矿泉水瓶,声音不大,却让吵嚷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曾一起开荒、一起对抗化工厂的老伙计们。
“咱们当初为啥要弄这个合作社?是为了几个钱争得脸红脖子粗吗?”他的声音带着痛心,“是为了让外人看看,咱们李家庄的人心没散!精气神没倒!咱们守的是这片土,更是这份情!”
他拿起那个留言本,重重地拍在桌上:“人家夸咱们啥?夸咱们这儿干净!夸咱们人实在!夸咱们有老辈子的情义!咱们自己要把这牌子砸了吗?”
一番话,说得王老憨和张老栓都低下了头。
第二天,合作社出台了新的“村约”:垃圾分类,定点回收,轮流值班打扫公共区域;接待户统一标准,不得恶意竞价,违者暂停接待资格;合作社收入按劳分配,兼顾公平,提取更高比例注入应急基金和公共设施维护基金。
规矩立下了,执行起来却靠的是自觉与互相监督。慢慢地,村庄恢复了整洁与和谐。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认同感和荣誉感在老人们心中滋生。他们开始更加珍视“李家庄”这个共同的名字。
盛夏时节,村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满头银发、气质儒雅的老先生,姓陈,是省里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民俗。陈教授是被“根脉”的故事吸引来的,一住就是半个月。
他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只是体验生活,而是拿着本子和相机,详细记录着老人们讲述的农谚、节气歌、古老的传说,甚至跟着李二奶奶学做传统的中元节祭品,看王老憨如何用古法编织藤筐。
三伯父对陈教授格外敬重,常常陪着他一聊就是半天。陈教授告诉他,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土地和房子,更是一种活着的“农耕文明记忆”,是无价之宝。
“老哥,你们做的这件事,意义重大啊!”陈教授感慨地说,“很多地方,这些东西都已经消失了。你们这里,还活着。”
陈教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三伯父隐约感觉到却说不清楚的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坚守,竟然承载着如此厚重的分量。
陈教授临走前,将他的记录和照片整理成册,复印了一份,郑重地送给合作社。他还帮忙联系了市里的文化馆,建议将李家庄申报为“民俗文化生态保护村”。
这个消息,让整个李家庄沸腾了。他们不再仅仅是一个“老年合作社”,一个“乡土体验点”,他们成了某种重要文化的“守护者”。这种身份的转变,带来的自豪感和凝聚力是前所未有的。
中秋之夜,合作社在“归园堂”前举办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晚会。不仅邀请了在村的客人,还特意打电话让所有在外工作的子女们都回来。院子里挂满了红灯笼,桌子上摆满了各家拿手的吃食。
晚会的高潮,是三伯父和陈教授一起,为“李家庄农耕文化记忆展”揭牌。展览就设在“归园堂”偏房,里面陈列着合作社收集来的各种老农具、老照片、以及陈教授整理的农谚歌谣。
三伯父站在人群前,穿着建军哥给他买的新衬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以前,咱总觉得咱们老了,没用了,只能等着…现在我知道了,咱们守着的东西,金贵着呢!咱们的根,深着呢!往后,咱们不仅要守好,还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咱们的根脉,断不了!”
皎洁的月光洒满院落,映照着老人们挺直的脊梁和年轻人动容的脸庞。后山上,山楂树在夜风中轻轻作响,林下的鸡群已然安眠。这条由老人们用孤独的坚守开始的护根之路,在经历了市场的考验和人心的浮动后,终于探寻到了它最深厚、最动人的价值所在——它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它本身,就是文明绵延不绝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