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十二）
保护性隔离，听起来像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但身处其中，周峰感受到的只有令人窒息的囚笼感。他们被安置在市郊一个隶属公安系统的、不对外挂牌的招待所里，房间宽敞整洁，却没有任何个人痕迹。窗户是特制的，只能看到外面一小片经过精心设计、毫无特征的绿化带。信号被完全屏蔽，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是一部只能接打几个特定号码的座机。
林薇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坐在床边，望着那片虚假的绿意，眼神空洞。周峰则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个冰冷的电子音，“清理程序”，“关联数据节点”，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王警官来过一次，脸色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他带来的消息让人无法乐观。
“交通信号灯混乱持续了七分钟，导致十七起轻微剐蹭；银行数据中心故障导致线上业务中断半小时，虽然资金无虞，但引发了不小的恐慌；甚至我们内部的两个非核心数据库也受到了不明来源的试探性攻击……”王警官揉着眉心，“所有这些事件，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线索干净得可怕，就像……就像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留下，但我们都知道风来过。”
他看向周峰：“‘渡鸦’这是在向我们，也是向你们，展示它们的能力。它们有能力在现实世界制造混乱，有能力触碰关键基础设施。它们所谓的‘清理’，可能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消灭，更包括数据的抹除、社会关系的切断，甚至……是存在痕迹的湮灭。”
周峰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它们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就因为我们发现了那个符号？因为我们在调查？”
“可能不止。”王警官目光深邃，“你们的存在，你们的不依不饶，可能干扰了它们某个更重要的‘流程’，或者，你们无意中触碰到了它们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某个‘节点’。对于这种隐藏在阴影深处的组织来说，维持绝对的隐匿和安全，是高于一切的原则。任何潜在的暴露风险，都必须被‘清理’。”
绝对的隐匿……周峰想起那个沉寂的“远山”，那个精准的图书馆电话，还有车库里的“电工”。它们就像水银，无孔不入，却又抓不住实体。
“那我们就这样一直躲下去？”林薇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躲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王警官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会尽全力保障你们的安全，同时调动所有资源追查‘渡鸦’。但对方的技术水平和组织严密性……我们需要时间。”
时间。周峰不知道，他们，或者这座城市，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
接下来的两天，在极度压抑的寂静中度过。没有新的威胁信息，也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混乱事件。仿佛“渡鸦”真的给了他们一段“静默时间”。但这种静默，比直接的攻击更让人不安，像是在积蓄着更可怕的风暴。
周峰无法忍受这种被动的等待。他利用那部座机，几次联系王警官，询问进展，但得到的回复都是“仍在全力调查”。他感觉自己像被遗忘在了一个安全的角落，而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他无法知晓的剧变。
第三天晚上，周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林薇在他身边似乎睡着了，但呼吸并不平稳。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从卖掉那台手机开始的一切。那个爽快的买家，冻结的银行卡，老民警的叹息，门铃监控里那双冷静的眼睛，废弃工厂的抓捕，灰烬中的日志，鸟形图案，“远山”，车库里的影子，图书馆的电话，电脑屏幕上的死亡宣告……
一个个碎片在他脑中旋转、碰撞。
突然，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照亮了他的思绪！
日志！
在废弃工厂找到的那个只烧毁了一半的硬皮笔记本！王警官当时给他看过残留页面的照片，上面有代号、日期和备注！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之大惊醒了身边的林薇。
“怎么了？”林薇惊慌地问。
“日志！那个笔记本！”周峰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记得有一行备注！关于‘远山’的！不，不是‘远山’，是更早的！在黑桃二次接触我们之后，那条备注是什么？”
林薇被他弄得有些茫然，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是‘目标不安分，网上发声。黑桃二次接触，施压。需处理。’？”
“对！‘需处理’！”周峰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然后呢？紧接着的下一条，在警方行动之前的那条，是什么？”
林薇皱紧眉头，那段经历对她来说是噩梦，细节已经模糊。“好像是……‘舆论起，位置危。启动……启动什么程序？A组撤离，b组断后。’”
“再往前！”周峰抓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在‘需处理’之前，关于我们最初交易成功的那条！备注是什么？”
林薇被他摇得有些发晕，但还是努力回忆着王警官当时的话：“交易成功……通道畅通。目标准时，无异常。”
“目标准时……无异常……”周峰喃喃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通道’！是‘通道’！薇薇！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不小心被用来洗钱的‘目标’，但我们可能错了！”
“什么意思？”
“那个马仔，他上门取货，完成交易，备注是‘通道畅通’！我们，我们卖手机的那个行为，我们本身，可能不仅仅是目标——”周峰的声音因一个可怕的猜想而战栗，“我们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某个‘通道’的一部分！一个被测试、被验证的环节！”
这个想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如果他们的交易行为本身，就是“渡鸦”某个庞大流程中的一环，那么他们后来的反抗和调查，就不仅仅是挑衅，而是对“通道”稳定性的破坏！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渡鸦”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此不惜代价！
他们不是在追查影子，他们本身就是影子运作系统里，一个出了故障的、需要被修复或替换的“零件”！
“清理程序”……清理的不是他们掌握的证据，而是他们这个“故障节点”本身！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座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周峰和林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这部电话，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号码。
周峰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王警官的声音，但语气却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周峰？听着！我们内部通讯刚才受到强烈干扰！我们收到一段被强行插入的、经过加密的广播信号，正在破译，但其中一个重复出现的词已经解析出来了——”
王警官的声音在这里猛地被一阵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电子噪音打断！
滋滋啦啦的噪音持续了足足三秒钟，几乎要刺破耳膜。
噪音停止的瞬间，另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取代了王警官的声音，清晰地透过听筒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周峰的心上：
“故障节点Id：周峰、林薇。清理指令：物理格式化。倒计时：二十四小时。”
“嘟——嘟——嘟——”
忙音再次响起。
周峰握着听筒，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物理格式化……
二十四小时……
“渡鸦”不再满足于恐吓和制造混乱。它们下达了最终的、赤裸裸的灭绝指令。
追影者，终于被影子，列入了即时的死亡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