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暗度陈仓
沈砚秋指尖捻着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海腥气的纸页,上面的墨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八十万斤私盐,数十万两白银的流水,克扣的三成军饷……这些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子里。崔呈秀那张看似推心置腹的脸,与这纸上的贪腐勾当重叠,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虚伪气息。
“马骐此人,暂且不动。”沈砚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将油纸包仔细折好,塞入怀中贴身的内袋,那粗粝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险恶。“豺狼之性,无利不往,此刻接触,风险太大,易被反噬。”
苏清鸢颔首,并无异议,她走到书案另一侧,熟练地铺开空白的账册,取过特制的墨锭开始研磨,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知道沈砚秋需要什么。
沈砚秋则踱到悬挂的辽东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沿着苏清鸢标记出的那条从登莱沿海通往辽东的私盐运输虚线缓缓移动。他的手指最终停在辽东海州附近的一个点上,那里是几条水陆要道的交汇处,也是崔呈秀私盐线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军粮运输的主干道……”他低声重复着白日里崔呈秀“提点”他的话,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个念头逐渐成型,清晰而大胆——他不必此刻就去动马骐那个危险的活口,或许有更稳妥的办法,既能拿到更直接的证据,又能暂时避开与崔呈秀的正面冲突。
“海州。”他吐出这两个字,转身看向正在伏案疾书的苏清鸢,“我记得,海州巡防营的游击将军,是叫韩成?”
苏清鸢笔尖未停,头也不抬地应道:“是。韩成,万历四十七年武进士出身,曾在辽阳血战中断后,负伤十一处,因不擅逢迎,一直未得升迁。三年前,得徐光启先生一封信荐,才补了海州巡防营游击的缺。此人……尚算耿直,与崔呈秀一党素无往来。”
“耿直,且受过徐师恩惠。”沈砚秋眼神微亮,这与他记忆碎片里的信息对上了。他走回书案前,看着苏清鸢笔下流淌出的、与平日迥异的娟秀字迹,其间夹杂着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符号与缩写。“这三份账册,一份,我想办法送去徐师府上,请他代为保管。另一份……”他略一沉吟,“之前那位因运粮劫案与我们有过交集的锦衣卫千户,似乎尚算公正,或许可以托他……”
“锦衣卫体系复杂,此人虽看似正直,但难保其上司或同僚与阉党没有勾连。直接交付,恐有不妥。”苏清鸢停下笔,抬起眼帘,烛光映照下,她的眸子清澈而冷静,“不如,仿照之前处置盐税证据之法,寻一稳妥之地秘密存放,再将存放地点与开启之法,分别告知徐先生与那位千户。如此,既留了后手,亦避免了消息直接泄露的风险。”
沈砚秋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苏清鸢的心思缜密,总是能在他思虑的基础上,想得更周全一层。“就依此策。”他点头,心中已有了几个备选的藏匿地点。
此时,苏清鸢已将第一份账册誊抄完毕,墨迹吹干,小心地用油纸包好。她又铺开新的纸页,换了一种更显潦草随意的笔法,开始抄录第二份。
沈砚秋不再打扰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取过兵部职方司关于辽东军备调配的空白文书。他提起笔,略一思忖,便开始落墨。他写的并非实际的军备调拨命令,而是一份初步的“军备运输路线优化草案”。在这份草案中,他刻意将几条主要的军粮、军械陆路运输干线,与苏清鸢标记出的私盐运输路线进行了部分重叠标注,尤其是在海州附近区域,他特意将一条原本使用率不高的支线,提升为“建议优先保障通行”的级别,并在旁边用小字备注了理由:“此线路程近,且途经韩成部驻防区,安全较有保障。”
这是一步暗棋。他将这份草案写得合乎情理,即便被人看到,也只会认为是他新官上任,急于梳理事务之举。但若崔呈秀真的利用军备运输夹带私盐,这条被“优化”过的路线,很可能就会成为其首选。届时,只要盯住这条线,找到实证的机会便大得多。
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两人各据一案,沉默地书写着,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形的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带着寒意。
苏清鸢搁下笔,将三份笔迹各异、内容相同的密语账册分别用不同的油纸包好,推到沈砚秋面前。“好了。”
沈砚秋也恰好收笔,将那份“路线草案”吹干墨迹,与正式的文书放在一起,看起来毫不显眼。他接过三个油纸包,入手的感觉沉甸甸的,这不仅是纸墨的重量。
“徐师府上,我明日亲自去一趟,借请教玉米推广事宜为由,设法将存放地点告知他。”沈砚秋将两个油纸包收入袖中暗袋,另一个则小心地塞进一个看似普通的书籍函套夹层里。“至于锦衣卫千户那边……还需找个更自然的时机。”
苏清鸢站起身,开始收拾笔墨,她的动作依旧从容,但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疲惫。“崔呈秀在辽东军中的那几个亲信军官,我尽快将名单核实清楚,在你出发前交给你。”
沈砚秋点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满室的沉闷。东方天际已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长夜将尽。
“海州……”他望着那微光,低声自语。韩成,这个徐光启旧部,或许将成为他切入辽东、破开崔呈秀贪腐黑幕的第一个支点。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书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长随压低的声音响起:“老爷,兵部刚差人送来急件,说是辽东都司府转来的,关于军备接收的细则文书,请您过目。”
沈砚秋与苏清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人还未离京,辽东那边的“关照”就已经到了。
“拿进来。”沈砚秋沉声道,转身回到书案后,脸上的疲惫瞬间被锐利所取代。他知道,踏入辽东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将走在刀锋之上。而那把名为崔呈秀的利刃,正悬在他的头顶,寒光凛冽。